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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到湖邊,裡面有兩隻天鵝和六隻鴨靜靜浮着,乾淨安詳得像瓷做的禽鳥。他們又走過一個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女人,她在膝頭上攤開了一本書,兩眼抬起來看著前面,靈魂在幻夢裡翱翔。
她像一座蠟像似地一動不動。這是一個難看、卑微、穿著簡樸、那種不求享受派頭的姑娘,也許是一個小學教師;也許是一句話或者一個字使她神魂顛倒,將她送進了夢幻的境域裡;也許她正在她的期望推動下續寫書中已經開始了的故事。
貝爾坦驚奇地站住了說:
「這真出色,竟然如此神往。」
他們走過她的前面。他們在她前面反覆往返而她沒有看見,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隨着她的思緒在遠處翱翔。
畫家對安耐特說:
「你說,小姑娘!要是讓你坐下一兩次,讓我畫個像,你會膩煩嗎?」
「不會的,正相反!」
「仔細看看這位在意境中漫步的小姐。」
「那兒,椅子上這位?」
「是的。因此,你要坐到一張椅子上,在膝頭上打開一本書,儘量做得和她一樣,你也曾有時張眼醒着時做過夢嗎?」
「是的,做過。」
「關於什麼的?」
於是他試探讓她說出她在幻境中的漫遊。可是她一點也不肯回答,她引開他的問題,瞧那些鴨子游過去追一位太太扔的麵包,在他涉及到對她敏感的事時,她還像是有點惱火。
後來她為了改變話題,描述了她在隆西愛的生活。談她的外祖母,她每天得高聲大段給她朗讀,現在,她該很孤獨和悲傷了。
畫家聽著她說話時,感到像聽鳥叫,從不曾這樣高興過。她所說的一切,所有這個小姑娘單純生活中瑣瑣碎碎毫無意義的平庸細節都使他感到興趣,使他關心。
「我們坐坐。」他說。
他們臨水邊坐下。那兩頭天鵝浮到他們跟前來,期待能得到些吃的。
貝爾坦感到在他心中浮起了一些回憶,這些丟失了的,淹沒在忘卻中的紀念,不知為什麼都突然回來了。它們各種各樣,迅速地同時都冒了出來,這麼多,使他感到好像有一隻手在搖撼他的記憶之瓶。
他想知道為什麼這時自己會讓往事這樣翻騰。雖然前此他也曾有過幾次,但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感觸深刻突出過。有一件簡單具體的事物會經常成為忽然勾起往事的誘因:那就是氣味,往往是一陣香水的芬芳。多少次,他曾因為一個交臂而過的女人的袍裙,伴着她的香水散髮的氣息而突然陷于對一些已經忘卻的艷遇追念之中。在陳舊的梳妝香水瓶裡,他也常會找到他生活史的片段;而所有飄蕩不定的氣味:街道的、田野的、房屋的、傢具的、香的、臭的、夏日黃昏的暑氣,冬日黃昏的寒涼,都常復甦了他心中遙遠的往事。好像香味也用香料保守乾屍的方式在它們自己中間保存着用香薰防腐的往事。
是不是濕潤的草地或者慄樹花在喚醒往日?不是。那麼是什麼呢?是不是他的視覺勾起了不安?他看見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在遇到的女人中,其中有一個也許像一個昔日的人兒的輪廓,可是在他認出來之前,他心裡早已在為了往事七上八下了。
是不是,更可能是什麼聲音勾起的?他常常會因為偶爾聽到的鋼琴聲音,一個陌生的歌喉,甚至在廣場上用巴巴利管風琴①演奏的陳舊曲調而突然年輕二十歲,使他胸臆中充滿了忘卻的柔情。
①管風琴中較小的一種,為巴巴利所創製,鍵盤風箱均賴用曲柄移動的氣缸作用。
可是這一次的召喚連續不斷,掌握不住,几乎使他發火。在他的周圍,在他附近有什麼會使他那種已經熄滅的感情復活起來呢?
「有點兒涼了,」他說,「我們走吧。」
他們站了起來,開始走了。
他看看坐在長凳上的那些窮人,讓他們來坐這種椅子是過于奢華了。
安耐特這時也看著他們,對他們獃在這兒,對他們的職業都有點兒不放心,還驚奇他們模樣這般可憐,卻跑到這個漂亮公園裡來,什麼活也不幹。
比適纔還要厲害,奧利維埃重想起了那些流逝的歲月。他彷彿感到有隻蒼蠅在他耳朵裡嗡嗡嗡,讓耳朵裡充滿了隱約不清的往事紛紜。
看到他在沉思,那位年輕女士問他:
「您怎麼啦?您像在發愁。」
一下子,他連心都顫了。誰說過這句話?是她,還是那個母親?不是她的母親現在的嗓子,而是她往昔的嗓子,她的嗓子已經變了這樣多,以致他現在才認出來。
他微笑着回答說:
「我沒有什麼,你使我很高興,你很可愛,使我想起你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