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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坦拿起它來,看看裡面的自己。這幾年來他變得老得可怕,雖然他認為自己的臉比以前更有性格,但也開始為他兩頰下垂和皮膚的皺褶發愁。
在他背後的一張門打開了。
「早安,貝爾坦先生。」安耐特說。
「日安,小寶貝,你好嗎?」
「很好,您呢?」
「怎麼啦,你不再用『你』叫我啦,擺明了的。」
「不,真的。那樣我不好意思。」
「說到哪兒去啦。」
「真的,那樣我不好意思,您讓我膽怯。」
「那為什麼?」
「因為……因為您既不夠年輕,也不夠老。」
畫家開始笑起來。
「在這條理由面前我就不堅持了。」
她一下子臉紅了,一直紅到白淨的皮膚上開始長了一點兒頭髮的部位。她不好意思地說:
「媽媽要我告訴您她立刻就下來,並問您是不是願意和我們一塊兒到林區去。」
「啊!當然囉。只有你們嗎?」
「不,還有莫爾特曼公爵夫人。」
「很好,我也去。」
「那麼,您允許我去戴帽子嗎?」
「去吧,孩子。」
她剛出去,伯爵夫人就戴着面紗走進來準備動身,她伸出了雙手:
「啊!怎麼見不到您啦?您在幹什麼?」
「我不想在這陣子來打擾您。」
在她叫「奧利維埃」的嗓音裡,充分表露了她所有的責怪和關懷。
「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他說,被她叫他名字的聲調感動了。
這對歡喜怨家的小口角就此結束了,也和解了。她換了平常談話的調子:
「我們到公爵夫人的府邸去找她。而後我們到林區去轉一圈。該指給娜耐特①看看所有這一類東西。」
①安耐特的暱稱。有時亦稱納耐。
單篷馬車在門外等着。
貝爾坦對著兩位女士坐著,在穹門下閙哄哄的馬匹跺蹄共鳴聲裡,車子出發了。
沿著通衢大街下去朝着瑪德蓮納走,早春的歡樂好像從天而下降臨了人間。
空氣煦和,太陽給男人們帶來了節日氣氛,給女人們帶來了愛情之歌,使孩子們蹦蹦跳跳,穿著白衣的小廚工也將他們的筐子放在河堤邊,去追他們的夥伴,和小流氓們玩;狗兒顯得匆匆忙忙,門房間裡的金絲雀在婉轉高唱;只有出租車的駕轅老馬總是用它們疲憊的神氣,慢得要死的步伐往前走。
伯爵夫人低聲說:
「啊!多美好的日子,真是叫人快活!」
在太陽下,畫家將母親和女兒一個一個仔細端詳。她們無疑是不同的,可是同時又如此相像,這一位顯然是另一位的延續,出於同一血統,同一血肉,在同樣的生活中獲得生命。尤其是她們的眼睛,藍色的眼仁點上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女兒眼睛是湛藍湛藍的,母親的則有一點兒淡褪了。當他向她們說話時,定定地瞅着他的是同樣的眼神以致他預計她們的回答也會是一個樣兒的。他還觀察到當他使她們發笑和喋喋不休的時候,在他眼前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一個是風華將逝,一個是方將走入生活。不,他看不出這個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兒。那時,在現時還在沉睡中的興趣和本能的影響下,她年輕的智慧將會萌發,將在世俗的活動中綻開。這是一個漂亮的小人兒,面迎着風雲和戀愛,有知與無知,像艘方出港的船;而她的母親則是在經過了生存和愛情的遠航,正從那兒返港。
在想到她曾選中了他,而且依舊愛他時,他一陣感動:她,在春日的和風裡,在這輛搖搖擺擺的車廂裡,這個永遠動人的女人!
當他用目光向她投出感恩知遇的一瞥時,她猜到了;他通過她袍裙的輕輕拂過感到了感謝的回報。
這回輪到他說:
「啊!是呀,多美好的日子!」
當到了瓦連納路,帶上了公爵夫人,他們順着道向殘老軍人院走;穿過塞納河,到了香榭麗大道.登上星場凱旋門時捲進了潮湧的車流裡。
那個年輕的女孩子,靠着奧利維埃,並排坐在倒座裡。她張着貪婪天真的眼光看著車水馬龍的景緻。當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不時受到短促的點頭致敬時,她就問:「這是誰?」別人就告訴她,「蓬泰藍一家」,「皮塞爾西一家」或者「羅克利斯伯爵夫人」或者「漂亮的曼德里埃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