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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地,一件又一件地重拾起所有的論點,這些論點曾在防波堤上的汽笛聲中折磨過他。他越想,疑點就越少。他感到被自己的推理硬拽到了令人受不了的肯定結論,就像被一隻扼住了脖子的手拽着。
他渴,他熱,他心砰砰跳。他站起來想推開窗吸點兒空氣。正當他站起來時,他聽到隔着牆一陣輕輕的聲音。
讓安安靜靜地睡着,輕輕地打着呼嚕。他睡着,他!他一點沒有感到、沒有猜到,一個結識了他母親的男人給他留下了他的財產。他得了這筆錢,認為這是公正的,自然的。
他睡着了,有錢而且心滿意足,不知道他的哥哥痛苦悲傷得喘不過氣來。對這個無憂無慮、心滿意足、打呼嚕的人,他升起了一腔怒火。
昨晚,他可以敲他的門,走進去,坐到他床邊,在他突然醒來的驚愕中對他說:「讓,你不該保留這筆遺贈,它明天就會使人懷疑我們的母親,使她蒙上恥辱。」
可是今天他不能再說了,他不能告訴讓,說他毫不相信他是他們父親的兒子。他現在將他發現的這個恥辱保留埋藏在他心裡,對所有的人瞞起他看到了的污點,任何人都不該發現,即使是他的弟弟,尤其是他的弟弟。
他現在几乎不再徒然幻想公眾輿論的尊敬了。他但願即使人人罵他的母親而他仍知道她清白無辜。他!他怎能忍受每天就在她身旁生活,卻在看著她的時候相信她曾由於一個外人的撫愛而生下了他的弟弟?
然而她何等安詳平靜,她顯得何等自信!像她這樣一個女人,一個心靈純潔、心地正直的女人在欲情的拖拽下能墮落,而以後一點不露出悔恨和良心不安的回憶嗎?
唉!悔恨!悔恨!它們該當在頭幾次的時候有過,使她痛苦過,後來它們就消失了,和一切一樣消失了。肯定她曾為她的過失哭泣過;於是漸漸地,几乎忘記了。是不是並非所有的女人,人人都具有這種奇妙的忘卻的本領,使得她們在幾年以後几乎認不出她們曾讓他吻過她的嘴唇,讓他摟過她整個兒肉體的男人呢?那個吻像一聲霹靂,那場愛情像一陣風暴刮過,而後生活又重新平靜如晴天朗朗,重新開始和過去一樣。又有誰會去記過眼煙雲?
皮埃爾沒法再獃在床上了!這座房子,他父親的房子傾坍了。他感到房頂壓在他頭上,四壁逼得他憋氣。因為他太渴了,他點燃了他的蠟燭,到廚房的濾水器裡去找一杯清水喝。
他下了兩層樓,後來當拿着灌滿了的高頸瓶上樓時,他穿著襯衣就坐在有一股涼風吹過的樓梯上。沒有杯子,他就像一個氣喘吁吁的信使從長脖瓶頸裡喝。當他不動的時候,房子裡安靜得叫他心裡不寧;而後他一點一點地辨出了各種極輕微的聲息。首先聽出的是餐廳裡座鐘一秒一秒的滴嗒聲,像不停地越來越響。後來他又聽到一陣打呼嚕的聲音,一個老人的呼嚕,短、吃力而且令人難受,毫無疑問是他父親的。他被一個剛剛從他心裡冒出來的想法弄得氣忿極了:在這同一房子裡打呼嚕的兩個男人,這個父親和那個兒子,竟完全彼此不相幹!沒有任何聯繫,那怕最起碼的把他們連在一起的也沒有,而他們竟不知道!他們互相親親愛愛地說話,互相擁抱,對許多同一事情共同歡欣鼓舞,相互同情,彷彿流在他們血管裡的是同樣的血液。在世界上兩個極地出生的人也不能比這對父子有更大的萬不相關。他們以為相愛,是由於在他們之間有個謊話已經長大。這是一個製造了這份父子情的謊話,一個很難能揭穿的,並且除了他,除了這個真實的兒子之外,永遠無人會知道的謊話。
然則,然則若是他錯了呢?怎麼能知道呢?唉!只要有點兒那種相似之處,那種能標誌出一脈相承、由祖及孫輩相傳的奧秘相似之處,那怕是很輕微的,但凡能體現在他的父親和讓之間就行。他作為一個醫生,只需要有一點兒就可以認出來:頦骨的形狀,鼻子的曲綫,兩眼的間距,牙齒和皮膚的性質!那怕再少一些:一個姿勢,一種習慣,一種生存方式,散髮的氣味,瞧一眼時的某種很特別的典型方式,都行。
他找來找去,一點也想不出來,沒有,一點沒有。但是他沒有好好看過,好好觀察過,沒有什麼理由會發現這些難以覺察的表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