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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瞧,我們首先檢查那些事實,而後我回憶我對這個人所知道的一切,他對我的弟弟和我的態度,我探求所有能推動這個選擇的原因……他看到讓出世?……是的,可是他先認識我。……假使他曾默默地、剋制地愛我的母親,那他應該選定的是我,因為這是由於我,由於我患猩紅熱他才成了我們家的摯友。因此,從邏輯上說,他該選我,對我該有更熾烈的感情.除非他在看著我的弟弟長大時,體驗過更大的吸引力,一種直覺的偏愛。」
於是,他從記憶裡搜索,用盡他思想中的力量、他知識的全部能力,重建、復查、再認識、透視這個人,當他在巴黎的歲月裡,這個人曾在他面前生活過,而他對之漠不關心。
可是,他感到在走路時,他的輕輕移動的腳步有點幹擾他的那些思緒,打亂了它們的集中,削弱了它們的意義,使他的記憶變得模糊。
為了讓眼光敏鋭地投到過去和那些未知的事情上,不能有任何遺漏,他該當找個寬闊無人的地方獃下來。於是他決定像那晚上一樣走到防波堤上坐下來。
走到埠頭,靠近漲潮的大海時,他聽到一陣淒慘陰森的嘆息,像公牛的眸叫,但是更長更有力。這是汽笛的鳴聲,在霧中迷航的船隻的汽笛。
一陣寒襟使他的肌膚都哆嚷了,心也抽緊了,這種災難的呼喚在他心上和神經上都引起了這樣厲害的迴響,甚至他以為是他自己發出的。接着又輪到了另一個相似的聲音發出呻吟;後來,就在他身旁的港口信號器發出淒厲的叫聲回答了它們。
皮埃爾大步地趕到了防波堤上,什麼事兒也不再想了,滿心只想走進淒涼的號叫着的黑暗裡。
當他終於坐到了碼頭的端頭上時,他閉上了眼睛,免得看見使霧幕下的港口晚上也能通航的照射燈。南面防波堤上燈塔的紅火雖則現在已經很難看清了,他也不想去看它,後來他轉過一半身來,將肘彎擱到了花崗石上,將臉蒙在兩隻手裡。
他的心思反反覆覆,在想「馬雷夏爾!……馬雷夏爾!」雖然沒有從唇間發出聲,卻好像在召喚,在追念,在誘發他的亡靈。在他垂下了的眼皮的黑暗中,他一下子看到了他曾見過的他。這是一個六十來歲的人,留着尖尖的白鬍子,濃眉也全白了,個兒不大不小,神氣和藹可親,眼睛灰色和善,姿態謙虛,樣子是個樸實溫和的好人。他叫皮埃爾和讓為「我親愛的孩子」,對兩個人好像從無軒輊,同時接待他們吃飯。
皮埃爾,抱著一條追蹤已經消失了痕跡的狗似的固執,開始追索這個已經從地球上消失的人的談話、姿勢、語調和眼光。他一點一點地整個兒想起了他在特隆謝路公寓裡款待他們,他和弟弟吃飯時的情景。
兩個僕人侍候他,兩個人都是老人,他們很可能久已養成了習慣叫他們「皮埃爾先生」和「讓先生」。
馬雷夏爾將雙手伸給兩個年輕人,按他們進門時的情況而異,一個用左手,一個用右手。
「早安,我的孩子們,」他說,「你們有雙親的消息嗎?至於我,他們久已不給我寫信了。」
大家和睦熟稔地談家常。這個人的理智沒有一點出規的,而且十分和藹、親切、文雅,無疑這對他們是個益友,一個几乎不大想到的益友,因為他太可信任。
現在,往事在皮埃爾心裡湧現了。馬雷夏爾曾在幾次看到他發愁、並且猜到了他做學生的窮困時,主動提出借錢給他,也許有過幾百法郎,彼此都忘了,從沒有還過。因此,這個人一直是喜歡他的,愛他的,因為他關心他的困難。那麼……那麼為什麼把他的財產全留給讓呢?不對,他從來沒有明顯地表現出對弟弟的感情重於對哥哥的,對這一個比對那一個更關心。或者對這個表面上比對另一個冷淡。那麼……那麼……他必然有一個秘密而充分的理由將全部財產都給讓——全部——而對皮埃爾一點沒有給。
他越想,後來這些年的印象對他越生動,醫生越認為在他們兩人之間作出的這種區別難以置信,越不像真有其事。
他胸臆裡襲來一陣尖鋭的痛苦,一陣難以表達的煩惱,使他心神惶惑無力。他像是走投無路,血脈奮張,心潮如湧,弄得他六神無主。
於是他像在夢魘中似的低聲悄悄說:「得弄清楚,天哪,得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