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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湯達也沒有少向盧梭學習。這不單表現在感情的強烈以及有勇氣承認這些感情方面,如果沒有盧梭這一先例,這是不可能做到的,就連于連·索瑞爾這整個形象也是向盧梭的《懺悔錄》學來的。于連在木爾侯爵家的情景就是盧梭在古豐伯爵家的情景,一個對瑪特兒的輕視非常生氣,另一個則想博得布萊耶小姐的垂青。就象于連一樣,盧梭也是以他精通拉丁文而使大家對地刮目相待的。
大家都盯着我,面面相覷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有人驚奇到這種程度。但是,叫我最得意的是布萊耶小姐的臉上顯然露出了滿意的神情。這位十分傲慢的少女又向我看了一眼,這一次至少要和第一次一樣可貴。接着她又把目光轉向她的祖父,她好象迫不及待地等待他應該給我的誇獎。老伯爵以非常滿意的神氣對我加以最大的最完美的讚揚,以致所有在座的人都連忙異口同聲地稱讚起來。這個時刻雖然短暫,但是從各方面看來,都是令人心曠神怡的。這一段難道不象是從《紅與黑》裡摘出來的嗎?
而且,要是盧梭不曾提供這樣一種供認不諱的光輝先例,那麼在一百年之後,紀德在寫《如果種子不死》時能如此坦率地表現他那種形式的情慾嗎?在紀德的筆下有着更多的保留,在盧梭的筆下有着更多的得意和自滿。這是因為紀德是「一個上層的資產階級分子」,而讓-雅克則是一個資產階級下層人物的兒子。在盧梭之前,愛真誠以及一心追求真誠並不是人的天生的感情。在古典作家身上,體面較真實更為作家所重。莫里哀和拉羅什富科都把自己的自白美化了,伏爾泰也不作什麼自我表白,所以到了盧梭才出現一個以把一切都說出而引以為榮的人。
在訥沙泰爾圖書館裡有一部手稿,上面有盧梭為《懺悔錄》開始部分寫的第一次草稿。比起定稿本裡那有點戲劇性的開頭,那最後審判號角的吹響以及他向上帝的呼喚來,他在這裡把他獨特的意圖表達得更為完善:
只有本人,沒有人能寫出他的一生。他的內心活動、他的真實的生活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然而在寫的過程中他卻把它掩飾起來,他以寫他的一生為名而實際上在為自己辯解,他把自己寫成他願意給人看到的那樣,就是一點也不象他本人的實際情況。最坦率的人所做的,充其量不過是他們所說的話還是真的,但是他們有所保留。這就是在說謊。他們沒有說出來的話竟會如此改變他們假意供認的事,以致當他們說出一部分真事時也等於什麼都沒有說。我讓蒙田在這些便裝坦率的人裡高居首位,他們用說真話來騙人。蒙田讓人看到自己的缺點,但他只暴露一些可愛的缺點。沒有可怕之處的人是決不存在的。蒙田把自己描繪得很象自己,但僅僅是個側面。誰知道他擋起來的那一邊的臉上會不會有條刀傷或者有隻瞎眼,把他的容貌完全改變了呢?
這最初的草稿提出了兩個問題:盧梭自己是不是一個假裝坦率的人?絶對的坦率是可能的嗎?
要說盧梭自以為是坦率的,這我同意。他是想做到這一點的,連自己身上醜惡的東西也不隱瞞。比如他承認自己過早地染上手淫的惡習,承認他在女人身邊感到的膽怯來自一種可能產生類似陽萎狀況的過度的敏感,承認他和華倫夫人的那種半亂倫性質的愛情,尤其是承認他那奇特形式的暴露癖。但是這裡要提請大家注意的是這種坦率的目的是要引出盧梭在性的方面的態度和表現而已,而這方面的坦率恰恰又是某種形式的暴露癖。寫自己樂意去做的事。這就使他的放縱行為有了成千上萬的觀眾,自己也因而感到分外快樂。在這一題材方面所表現的恬不知恥使那些和他是難兄難弟、共染惡習和一丘之貉的讀者同他建立起親密的關係。一個一心想在這方面下工夫的作者撒起謊來,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盧梭的確承認自己偷盜,誣陷別人(如可憐的馬麗永的絲帶)以及對華倫夫人的忘恩負義。但這些偷竊是小偷小摸;至于誣告,他對我們說他的過錯只是因為他太軟弱;而他那樣嚴重地譴責自己遺棄華倫夫人,這也是發生在他離開她很久之後,而在這種情況下,別的很多人也會象他那樣行事的。他這樣痛心地低頭認罪,是因為他知道讀者會原諒他。相反地他對拋棄他所有的孩子卻一筆帶過,好象那是一件小事似的。大家會想,他自己難道不屬於那種「假裝坦率的人」的行列?這種人也暴露缺點,但只暴露一些可愛的缺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