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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嘗了這麼多慘痛的經驗以後,我終於學會了怎樣預見我的最初衝動所能產生的後果,我也時常不敢去做我願做也能做的好事,唯恐冒冒失失地從事以後,日後陷于被動受制的局面。這樣的擔心卻不是一向就有的,恰恰相反,當我年輕的時候,我是非常樂於做好事的;我那時也時常感到,受我恩惠的人對我之所以有感情乃是出於感激之情,而不是出之利害關係。然而當我的苦難開始以後,在這方面,和任何其他方面一樣,事情就大不一樣了。從那時起,我是在另一代人中間生活,這一代跟我年輕時的那一代全然不同;別人對我的感情起了變化,我對別人的感情也起了變化。我先後在這迥然不同的兩代人中見到的同樣的一些人,可說是先後被這兩代人同化了。譬如夏梅特伯爵夏梅特伯爵即《懺悔錄》第五章中(中譯本第
264頁)提到的孔濟埃先生。,我當初對他是如此尊敬,他愛我也是如此真誠,可當他一旦成為舒瓦瑟爾舒瓦瑟爾(
1719—
1785),一七五八年任法國外交大臣,後任陸海軍大臣。集團的成員,他就為兩個親戚謀到了主教職位;又譬如巴萊神父巴萊神父,音樂愛好者,見《懺悔錄》第五章(中譯本第
228頁)。,原來是受過我的恩惠的,年輕時也是我的好朋友,是個好小伙子,後來由於出賣我而在法國有了地位;又譬如比尼斯神父比尼斯神父,盧梭在法國駐威尼斯大使館供職時的同事,見《懺悔錄》第七章(中譯本第
366頁)。,原是我在威尼斯當秘書時的下手,我的所作所為理所當然地贏得了他的愛戴和尊敬,後來卻因自己的利益而改變腔調和態度,不惜昧了良心,拋棄真理而發了大財。連穆爾杜穆爾杜,盧梭的至交,盧梭離世前兩月曾將《懺悔錄》手稿託付給他。居然也顛倒黑白。他們跟所有其他的人一樣,從原來的真誠坦率變到他們現在這個樣子。也正是在這點上,時代不同了,人也跟時代一起變了。唉!在那些人身上,當初使我對他們產生感情的品質,現在卻已適得其反,我怎麼還能保持對他們的原有的感情呢!我一點也不恨他們,因為我不懂得什麼叫恨;但是我無法不蔑視他們(這是他們罪有應得),禁不住要流露出這份蔑視之情。
也許,在不知不覺中,我自己也已經變得太厲害了:處在我這樣的境遇中,什麼樣的本性又能不起變化?積二十年的經驗,我深知大自然賦予我心的那些優秀品質,由於我的命運和操縱我命運的那些人,全都變得與己有損與人也有損了,我現在只能把別人要我做的好事看成是他們為我設下的圈套,其中必然隱藏着什麼禍害。我知道,不管我做的事情產生怎樣的效果,我那一番好心總是徒勞無功的。不錯,功總還是有的,不過內心的欣悅之感沒有了;而一旦缺乏這種欣悅之感的激勵,心中也只剩下冷漠乏味的感覺;同時明明知道我做的事不會真有好處,而只能使自己白白上當受騙,自尊心受到損害,再加上理智的反對,也就只能使我產生厭惡和抗拒的情緒;而假若順乎我的本性的話,我是會滿腔熱忱去做的。
逆境有多種多樣,有的能使你的心靈高尚並且變得堅強,有的則打擊和扼殺你的心靈,我所處的正是後一種。在我心中只要稍為有一點酵母的話,我的逆境就會使它充分膨脹,使我發狂;然而事實上我的逆境卻只是使我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我既不能為自己或別人做點什麼好事,我也就避免去做任何事情;這種處境既是不由自主的,那也就無可指責了;當我無須內疚而只憑天性驅使時,它也就給我帶來了一種溫馨的感覺。我無疑是做得過分了一些,因為我放過了一切可以有所作為的機會,甚至是只會做出有益的事的機會。然而我深知別人是不讓我按事物的本來面目來看待它們的,我也就避免按別人提供的表面現象來判斷它們,而不管別人用什麼花招來掩蓋他們的行為的動機,我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些動機都是用來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