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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類問題以及在一切問題上,我的氣質對我的生活準則,或者毋寧說對我的生活習慣產生過很大的影響,因為我這個人做事是不大按照什麼條規的,也可以說是在任何事情上,除了聽憑天性的衝動以外,不大遵循其他規矩的。我從來沒有起過念頭要撒一個事先想好的謊,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撒過謊;不過當我不得不參加談話,而由於思想遲鈍,不善言詞,必須求助于虛構才能找出幾句話來的時候,為了擺脫窘態,出於害羞心理,時常也在一些無關緊要,或者至多跟我個人有關的事上撒謊。當有必要講話,而一時又想不起什麼有意思的真實故事時,就只好現編一點故事,免得一言不發;在編故事時,我儘量避免編造謊言,也就是說,儘量避免有損于正義和真理,而只是一些對任何人以及對我自己都無關緊要的虛構。我的意思是要在這樣一些虛構中,用倫理道德的真實來替代事實的真實,也就是要很好地表現人心的自然情感,從中得出一些有用的教益,總之是要講一點道德故事;然而這就要求有更多的機智,而且要求更好的口才,才能化閒言碎語為有益的教導。可談話進行得很快,我的思路跟不上去,這就几乎總是迫使我沒等想好就得開口,結果時常是蠢話連篇。話剛一出口,理性就使我感覺不對頭,心裡就直嘀咕,不過話既然沒經思考就出了口,要改也改不了了。
還是出於我的氣質的難以抗拒的最初衝動,在難以預料的瞬間,害羞和靦腆時常使我說些謊話,這裡並沒有意志的份兒,而是在意志力出現之前,由於有必要即刻作答而說出來的。可憐的瑪麗永那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足以使我永遠避免說可能有損於人的謊,可擋不住我在只牽涉到我個人時,為了擺脫窘境而說謊——這樣的謊話,跟可能影響別人命運的謊話一樣,也是違背我的良心和原則的。
我請老天為我作證,如果我在這種情況下馬上就能把為自己辯解的謊話收回,把使我受責的真相說出來而不致遭受反覆無常之譏的話,我是心甘情願這樣做的;然而怕當眾出醜這樣一種害羞心理卻把我阻止了;對這樣的錯誤我是真心悔恨的,然而沒有勇氣去糾正。有一個例子可以把我要說的意思解釋清楚,說明我撒謊既不是為自己的什麼好處,也不是為自己的自尊心,更不是出於妒忌或惡意,而純粹是由於一時的尷尬或難為情,有時也明明曉得這謊話有人知道底細,而且根本幫不了我什麼忙。
不久以前,富基埃先生請我破例帶我的妻子跟他和貝努瓦先生一起野餐,地點是在開飯鋪的伏卡桑太太家裡。這位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也跟我們一起用餐。在席上,那位不久前結婚並已有了身孕的大女兒忽然兩眼瞪着我問我是不是有過孩子。我臉一直紅到耳根,答道: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福氣。她瞧著席上的人,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所有這一切的意思都很清楚,我肚子裡也明白。
很明顯,即使我有意騙人,我想要作出的回答也不該是這樣的,因為從在座的人的情緒來看,我很清楚,我的回答對他們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不會有任何影響。他們早就料到這個否定的回答,甚至是故意把它激出來,好享受一下看我撒謊的樂趣。我當時還沒有傻到連這點也感覺不出來的地步。兩分鐘以後,我應該作出的回答終於湧上我的腦際。「一個年輕婦女對長期單身獨處的老頭提出這樣的問題,未免不大得體吧。」要是這麼說的話,既沒有撒謊,也不用臉紅,既免遭他們的恥笑,又給她一個小小的教訓,叫她在向我提問時不再那麼無禮。然而我沒有這麼做,沒有說出該說的話,卻說了既不該說又於我無益的話。顯然,我這個回答既不是出之我的判斷,也不是由於我的意願,而是一時尷尬的產物。從前我是根本沒有這種尷尬之感的,我承認我所犯的過失,更多地是出之坦率而不是出之害羞心理,因為我毫不懷疑人們會看到我身上具有足以彌補這些缺點的東西,而我也是感覺到我身上是具備這種素質的,而現在呢,帶有敵意的眼睛使我痛心,使我心煩意亂:我變得越來越不幸,也變得更加靦腆了,而我從來也都是由於靦腆才撒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