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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傍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這首詩寫一個久客思家不能成寐的遊子,對著照射羅幃的皎皎月光,愈加觸動了鄉愁。自然愁思是壓不下去的,只得攬衣而起,徘徊空房之中,不覺自言自語:「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這時明月滿地,夜涼如水。索性打開門來走出去望一望千里相共的明月吧。他躊躇四顧一下,除了一片茫茫的月光什麼也看不到,滿懷愁緒,向誰去傾訴呢‧不得已回到房中,不覺落下淚來。通篇只起頭二句是寫景,以下全是寫情,而月明如晝的景色悉在其中,那個「憂愁不能寐」的主人公的全部形象都被浸在月光之中照得格外鮮明。
《古詩十九首》的另一顯著的藝術特點是善於通過某種生活情節抒寫作者的內心活動,抒情中帶有敘事意味,使詩中主人公的形象更鮮明突出。例如「西北有高樓」一首寫一個追求名利的失意者的心情,並不抽象地寫他如何懷才不遇,失路傍徨,卻通過高樓聽曲這一具體事件的描繪,無意中流露了對那位歌者的同情:「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從而表明了主人公對那個聞聲而未見面的人是一個曠世知音;也表明了自己生不逢時的侘傺無聊;最後希望化為雙鴻鵠同她一起奮翅高飛,更表明了主人公是個如何奮發有為,而又四顧無侶的形象。又如「凜凜歲雲暮」一首描寫一個思婦懷念良人,夢醒後惆悵感傷的情緒。這是一個螻蛄悲鳴、涼風淒厲的冬夜,詩中的女主人思唸著她的丈夫睡不着覺。她想到天氣已寒,而遊子還沒有寒衣,想到寄錦衾,路途又是如此遙遠。想來想去,忽然篤念舊好的良人枉駕來迎,她喜出望外地想,從此攜手同歸,長相親愛,這是多麼快樂呀!誰料那良人「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竟自無情地走了。心裡十分懊惱,原來卻是一夢。她當時恨不得飛到良人那邊。引領遙望,好像良人還走得不遠。此時這位女主人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只覺得涼風拂面,螻蛄滿耳,潮水般的眼淚直湧出來,沾濕了雙扉。寫到這裡,一個孤獨無聊的思婦形象就如在目前。這樣抒情敘事雙管齊下的寫法還很多,「孟冬寒氣至」、「客從遠方來」等篇都是如此。
《古詩十九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善於運用比興手法,襯映烘托,着墨不多,而言近旨遠,語短情長,含蓄蘊藉,餘味無窮。例如「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行行重行行」),「南箕北有鬥,牽牛不負軛」(「明月皎夜光」)等句都是。尤其溫麗清新、自然貼切,富於「風」、「騷」意味的莫過于「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樹」等首。「冉冉孤生竹」既以孤竹結根於泰山起興,又以兔絲附於女蘿為比,下面「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四句,則是比中之比,層出不窮,既有新婚少婦光華艷麗的形象,又有草木零落、美人遲暮的感慨,深沉儲蓄,而不盡之情自在言外。
《古詩十九首》的語言不假雕琢,淺近自然,但又異常精煉,含義豐富,十分耐人尋味:這也是一個特點。例如說:「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行行重行行」),「同心而離居,快傷以終老」(「涉江采芙蓉」),「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孟冬寒氣至」),一種真摯深厚的感情可以想見。「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青青陵上柏」),官僚們鑽營馳逐的情況可以想見。「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蹟」(「明月皎夜光」),失望的心情可以想見。寫景如「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回車駕言邁」),「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東城高且長」),疊字如「青青河畔草」和「迢迢牽牛星」,雙關如「客從遠方來」的「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都是語言方面的特點。
《古詩十九首》的高度藝術成就是五言詩已經達到成熟階段的標誌。
《古詩十九首》以外的無名氏「古詩」散見于《文選》、《玉台新詠》等書的還不少。其中除《上山采蘼蕪》、《十五從軍征》二首已在上章樂府詩中論述外,尚有「蘭若生春陽」、「新樹蘭蕙葩」、「步出城東門」等首也是遊子思婦之詞;「悲與親友別」一首則是送別親友之作;「橘柚垂華實」一首借詠物以寓人材被棄之感。以上諸詩的思想內容和藝術風格基本上與《古詩十九首》一致,而「新樹蘭蕙葩」的韻調尤其相似,可以認定都是同時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