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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先生,」于洛太太滿臉羞慚的說,她再也掩飾不了心中的厭惡,「我受的懲罰已經超過了我的罪孽。為了大難當前,我拚命壓着良心,可是聽到你這種侮辱,我的良心警告我,這一類的犧牲是決計不可能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傲氣,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氣憤,受到你這樣的傷害,也不會再對你說一聲『出去!』我已經沒有權利這麼說。我自己送到你面前,象娼妓一樣……」她看見克勒韋爾做了一個否認的姿勢,接着又說:「是的,我為了居心不良,把一生的清白都玷污了;而且……我是不可原諒的,我明明知道!……我應該受你那些侮辱。好,聽憑上帝的意志吧!如果他要召回兩個應當進天堂的人,就讓他們去死吧,我為他們哭,為他們祈禱就是了!如果上帝要我們全家屈辱,我們就在他威嚴的寶劍之下屈服吧,既然我們是基督徒!今天這一時的恥辱,我要悔恨到老死,可是我知道怎樣補贖。先生,現在跟你說話的已經不是于洛太太,而是一個可憐的、卑微的罪女,一個基督徒,她的心中只有懺悔,從此只知道祈禱,只知道慈悲。由於我這次罪孽的深重,我只能做女人之中的最後一名,懺悔院中的第一名。你使我恢復了理性,重新聽到了上帝的聲音,我真要謝謝你!……」
她渾身哆嗦;從此這種顫抖變了經常的現象。她的柔和溫厚的聲音,跟那個為了輓救家庭而自甘污辱的女子的狂囈,真有天壤之別。她紅暈退盡,兩腮發白,眼睛也是乾的。
「並且我做戲也做得太壞了,是不是?」她望着克勒韋爾又說,柔和的目光,彷彿早期的殉道者望着羅馬總督的神氣。①「女人真正的愛情、忠心的、神聖的愛情給人的歡樂,跟人肉市場上買來的歡樂截然不同!……唉,我說這些話幹什麼?」她一方面反躬自省,一方面向完人的路上更進一步,「人家聽了象諷刺,其實我並沒諷刺的意思!請你原諒吧。並且,先生,也許我只是想挖苦自己……」
①指羅馬時代的地方總督。四世紀前羅馬帝國迫害基督徒甚烈,殉道信徒極眾。
德性的莊嚴,那種天國的光明,把這個女子一時的邪氣給廓清了,照耀出她本身的美,在克勒韋爾心目中愈加顯得偉大了。這時阿黛莉娜的色相莊嚴,有如早期威尼斯派畫家筆下的十字架上的宗教人物;如受傷的白鴿一般托庇于宗教之下,她完全表現了她苦難的偉大,和舊教的偉大。克勒韋爾目瞪口獃,愣在那裡。
「太太,我毫無條件,你說怎辦就怎辦吧!」他忽然一股熱誠地衝動起來,「咱們來想一想看……怎麼呢?……好,辦不到我也要辦。我把存款去向銀行抵押……不出兩小時,包你拿到錢……」
「我的天,竟有這樣的奇蹟嗎?」可憐的阿黛莉娜跪在了地下。
她做了一個禱告,懇切的聲調深深的感動了克勒韋爾,甚至眼淚都冒了上來。她祈禱完畢,站起來說:
「先生,做我的朋友吧!……你的靈魂比你的行為說話都高超。你的靈魂得之於上帝,你的念頭是從社會從情慾來的!噢!我真喜歡你!」她這種純正的熱烈的表情,跟剛纔惡俗笨拙的調情相映之下,真是一個古怪的對比。
「你別這樣發抖啊,」克勒韋爾說。
「我發抖嗎?」男爵夫人根本不覺得自己又發了病。
「是啊,你瞧,」克勒韋爾抓起阿黛莉娜的手臂,教她看那個神經性的抽搐。他恭恭敬敬的說:「得啦,夫人,你靜下來,我上銀行去……」
「快點兒回來呀!你知道,」她吐露了秘密,「那是要救我可憐的斐歇爾叔叔,使他不至于自殺;他給我丈夫拖累了。你瞧,現在我完全相信你,什麼話都告訴你了!啊!要是趕不及的話,我知道元帥的性情不能有一點兒差池,他幾天之內也會死的。」
「我就走,」克勒韋爾吻着男爵夫人的手說。「倒霉的于洛又做了些什麼呀?」
「盜用了公款!」
「哎喲,我的天!……我去了,太太,我懂得你了,我佩服你。」
克勒韋爾屈着一條腿,吻了吻于洛太太的衣角,說了聲「馬上就來」便一晃眼不見了。
不幸,從翎毛街回去拿證件的路上,克勒韋爾要經過飛羽街,而一過飛羽街他就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的小公爵夫人。那時他還神色倉皇,走進瓦萊麗的臥室,看見人家在替她梳頭。她在鏡子裡把克勒韋爾打量了一下,象她那種女人,用不着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消男人不是為了她們着急,就覺得心中有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