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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故事發生的時候,德·巴日東太太三十六歲,丈夫五十八歲。這個年齡的差別格外刺目,因為德·巴日東先生看來有七十歲,而他太太還能裝做少女模樣,穿上粉紅衫子,頭髮梳成小姑娘款式,不顯得肉麻。他們一年只有一萬兩千收入,可是除開商人和官員,在老城中已經列在六大富戶之內。德·巴日東太太預備得了父親的遺產到巴黎去,偏偏那筆遺產叫人久等,臨了女婿竟死在丈人之前。德·巴日東夫婦為了巴結老人,留在昂古萊姆;藏在娜依斯胸中的才華和未經琢磨的寶藏就此白白糟蹋了,年代一久還變得可笑。的確,我們的可笑大半是由於某種高尚的情感,某些德性或才能過分發展。不和高等社會來往而不加糾正的傲氣,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內而在瑣事上發揮,結果變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緒原是基本的美德:歷史上的聖者,無人知道的獻身,輝煌的詩篇,都是受它的感應;但用在外省的無聊小事上面就是誇張了。離開了人才薈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躍的空氣,不接觸日新月異的潮流,我們的知識會陳腐,趣味會象死水一般變質。熱情無處發泄,一味誇大渺小的東西,反而降低熱情的價值。毒害外省生活的吝嗇,譭謗別人的風氣,便是這樣產生的。不久連最傑出的女子也會染上狹窄的觀念,鄙陋的行動。在這種情形之下毀掉的,有些男人是天生的大才,有些女子倘若經過高等社會的教育和優秀人士的栽培,可能是極風趣的人物。德·巴日東太太為一樁極尋常的事可以大發詩興,分不出幽密的詩意和當眾的激動的區別。普通人不能體會的感觸,我們應當藏在心裡。落日當然是一首雄壯的詩,可是一個女人對一般俗物張大其辭的描寫落日,豈不可笑?我們自有一些銷魂蕩魄的快樂,只能在兩個人中間,詩人對著詩人,心對著心,細細吟味。德·巴日東太太的毛病卻是用大而無當的句子,把浮誇的字眼堆砌起來,變成新聞界所謂的「夾心麵包」,——記者們天天早上為讀者做得極難消化,而大家照樣吞下去的文字。她的談吐濫用極端的形容詞,把小事說成天大。就在她那個時代,樣樣東西已經被她典型化,個性化,綜合化,戲劇化,極端化,分析化,詩歌化,散文化,巨型化,聖潔化,新式化,悲劇化;我們只能暫時破壞一下語言,描繪某些女人新行出來的歪風。德·巴日東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語言一樣如火如荼。心中和口頭都是一片狂熱的讚美。事無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動;一個慈善會女修士的熱心,福歇弟兄的處決,①阿蘭古爾先生的《伊蒲西博埃》,劉易斯的《阿那公達》,②拉瓦賴特的越獄,③一個女朋友粗着嗓子嚇走竊賊,都能使她興奮若狂。在她看來,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議的。她緊張,憤怒,喪氣,忽而精神奮發,忽而垂頭喪氣,望着天上或看著地下,老是眼淚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連續不斷的讚歎上面,便是消耗在莫名其妙的輕蔑上面。她猜想約阿尼納總督④的為人,恨不得在他後宮中和他搏鬥;覺得被人裝入布袋丟下水去,偉大得很。她羡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唐諾普夫人。⑤她想進聖卡米葉修會,到巴塞羅那去看護病人,染上黃熱病⑥送命:那種身世才偉大呢,崇高呢!她不願埋沒在野草中過平淡無奇的生活。她崇拜拜倫,盧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詩意和戲劇色彩的人。她準備為所有的苦難痛哭流涕,對所有的成功歡呼頌讚。她同情戰敗的拿破崙,屠殺埃及暴君⑦的穆罕默德-阿里。總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後畫上光輪,認為他們是靠着香氣和光明過活的。在許多人眼中,德·巴日東太太是個沒有危險的瘋子;目光深刻的觀察家覺得她的種種表現彷彿有過曇花一現的美妙的愛情,見過極樂世界而只留下一些殘跡,總之,她心裡藏着一股沒有對象的愛。這個觀察是不錯的。德·巴日東太太最初十八年的結婚生活,幾句話就好說完。她先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遙遠的希望支持了一個時期。隨後她承認限于財力,一心嚮往的巴黎生活不可能實現,便考察周圍的人,對自己的孤獨感到寒心。女人過着沒有出路,沒有風波,沒有興趣的生活,絶望之下往往會一時糊塗;可是德·巴日東太太身邊連使她一時糊塗的男人也看不見。她沒有什麼可期待,沒有意外的事可以希望;因為平平淡淡過一輩子的人有的是。在法蘭西帝國聲威鼎盛,拿破崙把精鋭的隊伍送往西班牙的時節,那位太太一向落空的希望又醒過來了。她出於好奇,想見識見識那些聽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