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道:「只有一個兒子,號叫開道。因他有些膂力,好的是使槍弄棍,所以不事生業,常不在家。」
說完,立起身對叔寶道:「想你還未午膳,我有現成面飯在此。」
說完進去,托出熱騰騰的一大碗麵、一碟蒜泥、一隻竹著,放在桌上,請叔寶吃。叔寶等了這一日,又說了許多的話,此時肚子裡也空虛,並不推卻,即便吃完了,說道:「蒙老奶奶一飯之德,未知我秦瓊可有相報的日子?」
那婦人道:「看你這樣一條漢子,將來決不是落寞之人,怎麼說恁話來?殺人救人方叫做報,這樣口食之事,說甚麼報?」
其時街上已舉燈火。叔寶點頭唯唯,謝別出門,一路里想道:「慚愧我秦瓊出門,不曾撞着一個有意思的朋友,反遇著兩個賢明的婦人,消釋胸中抑鬱。」
一頭想,一頭走。正是:漂母非易得,千金曾擲水。
卻說王小二因叔寶不回店中,就動起疑來,對妻子道:「難道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沒錢還我,難道有錢在別處吃不成?」
妻子道:「人能變財,或者撞見了甚麼熟識的朋友,帶挈他吃兩日,也未可知。」
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問他討飯錢。」
一日清早,叔寶剛欲出門,只見外邊兩個穿青的少年,迎着進來。不知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三義坊當鐧受醃臢 二賢莊賣馬識豪傑詞曰:牝牡驪黃,區區豈是英雄相?沒個孫陽,駿骨誰相賞?伏櫪悲鳴,氣吐青雲漾。多惆悵,鹽車躑躅,太行道上。
調寄「點絳唇」寶刀雖利,不動文士之心。駿馬雖良,不中農夫之用。英雄雖有掀天揭地手段。那個識他、重他?還要奚落他。那兩個少年與王小二拱手,就問道:「這位就是秦爺麼?」
小二道:「正是。」
二人道:「秦大哥請了。」
叔寶不知其故,到堂前敘揖。二人上坐。叔寶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來。茶罷,叔寶開言道:「二兄有何見教?」
二人答道:「小的們也在本州當個小差使。聞秦兄是個方家,特來說分上。」
叔寶道:「有甚見教?」
二人道:「這王小二在敞衙門前開飯店多年,倒也負個忠厚之名。不知怎麼千日之長,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說仍然怪他,小的們特來陪罪。」
叔寶道:「並沒有這話,這卻從何而來?」
二人道:「都說兄怪他,有些店帳不肯還他。若果然怪他,索性還了他銀子;擺佈他一場,卻是不難的。若不還他銀子,使小人得以藉口。」
叔寶何等男子,受他顛簸,早知是王小二央來,會說話的喬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並不怪他夫婦,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盤費銀兩,在一個樊朋友身邊。他往澤州投文,只在早晚來,算還他店帳。」
二人道:「兄山東朋友,大抵任性的多。等見那個朋友,也要吃飽了飯,才好等得;叫他開飯店的也難服事。若要照舊管顧,本錢不敷;若簡慢了兄,就說開飯店的炎涼,厭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傳將出去,鬼也沒得上門,飯店都開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來,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門,不見死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驚天動地。凡事要自己活變。」
叔寶如酒醉方醒,對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來了。有兩根金裝鐧,將他賣了算還店帳;餘下的做回鄉路費。」
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爺並不怪你。倒要把金裝鐧賣了,還你飯錢。你須照舊伏侍。」
也不通姓名,舉手作別而去。好似:在籠矍鴿(矍鳥)能調舌,去水蛟龍未得飛。
叔寶到後邊收拾金裝鐧。王小二忽起奸心:「這個姓秦的奸詐,到有兩根甚麼金裝鐧,不肯早賣,直等我央人說許多閒話,方纔出手。不要叫他賣,恐別人討了便宜去。我哄他當在潞州,算還我銀子,打發他起身;加些利錢兒,贖將出來。剝金子打首飾,與老婆帶將起來。多的金于,剩下拿去兌與人,夫妻發跡,都在這金裝鐧上了。」
笑容滿面,走到後邊來。
叔寶坐在草鋪上,將兩條鐧橫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銅青了。他這鐧原不是純金的,原是熟銅流金在上面。從祖秦旭傳父秦彞,傳到他已經三世了。掛在鞍旁,那鐧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裡有些金氣。放在草鋪上,地濕髮了銅青。叔寶自覺沒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將銅青擦去;耀目爭光。王小二隻道上邊有多少金子,朦着眼道:「秦爺,這個鐧不要賣。」
叔寶道:「為何不要賣?」
小二道:「我這潞州有個隆茂號當鋪,專當人甚麼短腳貨。秦爺將這鐧抵當幾兩銀子,買些柴米,將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待平陽府樊爺來到,加些利錢,贖去就是了。」
叔寶也捨不得兩條金鐧賣與他人,情願去當,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見,正合我意,同去當了罷!」同王小二走到三義坊一個大姓人家,門旁黑直欞內,門掛「隆茂號當」字牌。徑走進去,將鐧在柜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呀!不要打壞了我的櫃桌!」叔寶道:「要當銀子。」
主人道:「這樣東西,只好算廢銅。」
叔寶道:「是我用的兵器,怎麼叫做廢銅呢?」
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動,叫做兵器。我們當久了,沒用他處,只好熔做傢伙賣,卻不是廢銅?」
叔寶道:「就是廢銅罷了。」
拿大稱來稱斤兩,那兩根鐧重一百二十八斤。主人道:「朋友,還要除些折耗。」
叔寶道:「上面金子也不算,有甚麼折耗?」
主人道:「不過是金子的光景,那裡作得帳!況且那兩個靶子,算不得銅價,化銅時就燒成灰了。如今是鐵櫪木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