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有一刻鐘或一刻鐘以上空無一人,隨後,姑娘依舊像一絲遊魂似的飄然而歸,緊接着便聽見那兩個人下來了。孟可司直接出門往街上去了,老猶太為了錢的事又一次慢吞吞地走上樓去。他回來的功夫,姑娘正在整理她的披巾和軟帽,像是準備離去。
「嗨,南希,」老猶太放下蠟燭,嚷嚷着往後退去,「你臉色這麼蒼白。」
「蒼白?」姑娘應聲說道,她將雙手罩在額上,像是打算仔細看看他似的。
「太可怕了,你一個人在幹什麼呢?」
「什麼也沒幹,不就是坐在這個悶熱的地方,也不知過了多久了,」姑娘輕描淡寫地回答,「好了。放我回去吧,這才乖。」
費金把錢如數點清遞到她手裡,每點一張鈔票都要嘆一聲氣。他們沒再多談,相互道了一聲「晚安」就分手了。
南希來到空曠的街上,在一個台階上坐下來,有好一陣子,她彷彿全然處在困惑之中,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忽然,她站起身來,朝着與賽克斯正在等候她返回的那個地方完全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她不斷加快步伐,最後逐漸變成了拚命奔跑。她一直跑得耗盡了渾身氣力,才停下來喘喘氣。這時她好像突然醒悟過來,意識到自己是在做一件想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她深感痛惜,絞扭着雙手,淚如泉湧。
也許是眼淚使她心頭輕鬆了一些,要不就是意識到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總之,她掉過頭,用差不多同樣快的速度朝相反的方向飛奔而去——一方面是為了搶回丟失的時間,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與自己洶湧的思潮保持同樣的節奏——很快就到了她先前丟下那個強盜一個人獃着的住所。
即使她出現的時候多少顯得有些不安,賽克斯先生也沒有看出來,他只是問了一聲錢拿到沒有,在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之後,他發出一聲滿意的怪叫,就又把腦袋擱到枕頭上,繼續做被她的歸來打斷了的美夢。
算她運氣好,鈔票到手的第二天,賽克斯先生盡顧了吃吃喝喝,加上在安撫他的暴躁脾氣方面又產生了很好的效果,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對她的行為舉止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她顯得心不在焉,神經緊張,似乎即將邁出大膽而又危險的一步,而這一步是經過了激烈的鬥爭才下定決心的。這種神態瞞不過眼睛像山貓一樣厲害的費金,他很可能會立刻警覺起來,但賽克斯先生就不一樣了——他是個粗人,無論對誰一貫採取粗暴的態度,從來不為一些比較細緻微妙的事操心,更何況前邊已經講過,他又正處于一種少有的好情緒之中——他看不出南希的舉動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的的確確,他一點也沒有為她操心,即使她的不安表現得遠比實際情況還要引人注目,也不大可能引起他的疑心。
白晝漸漸過去了,姑娘的興奮有增無已。天色暗下來以後,她坐在一旁,單等那個強盜醉倒入睡,她的臉頰蒼白得異乎尋常,眼睛裡卻有一團火,連賽克斯也驚訝地注意到了。
由於發燒,賽克斯先生十分虛弱,躺在床上,正在喝為減少刺激作用而摻上熱水的杜松子酒。他已經是第三次或第四次把杯子推到南希面前,要她給重新斟上,這些跡象才頭一次引起他的注意。
「唔,該死的,」他用手支起身子,打量着姑娘的臉色,說道。「你看上去就跟死人活過來一樣。出什麼事兒了?」
「出什麼事兒了?」姑娘回答,「沒出什麼事。你這樣瞪着我幹嗎?」
「這是哪門子蠢事?」賽克斯抓住她的肩膀,狠命地搖晃,問道。「怎麼回事?你是什麼意思?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好多事,比爾,」姑娘渾身發抖,雙手摀住眼睛,回答道。「可是,天啦!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故作輕鬆,說出了最後一句話,但那種口吻給賽克斯留下的印象似乎比她開口說話之前那種慌亂任性的神態還要深一些。
「我來告訴你是咋回事吧,」賽克斯說,「你要不是得了熱病,眼看著就要發作,那就是有什麼事不對頭了,有點危險呢。你該不是——不,他媽的。你不會于那種事。」
「幹什麼事?」姑娘問。
「不,」賽克斯直瞪瞪地望着她,一邊喃喃自語,「沒有比這小娘們更死心塌地的了,要不我三個月以前就已經割斷她的喉嚨了。她準是要發熱病了,就這麼回事。」
賽克斯憑着這份信心打起精神來,將那杯酒喝了個底朝天,接着,他罵罵咧咧地叫着給他藥。姑娘非常敏捷地跳起來,背朝着他迅速把藥倒進杯子,端到他的嘴邊,他喝光了裏邊的東西。
「好了,」那強盜說道,「過來坐在我旁邊,拿出你平常的模樣來,不然的話,我可要叫你變個樣子,讓你想認也認不出來。」
姑娘順從了。賽克斯緊緊握住她的手,倒在枕頭上,眼睛盯着她的臉,合上又睜開,再合上,再睜開。他不停地改變姿勢,兩三分鐘之間,他幾次差一點睡着了,又幾次帶著驚恐的神情坐起來,若有所失地看看周圍。終於,正當他好像要強撐着起來的時候,卻突然墮入了沉睡。緊抓着的手鬆開了,舉起的胳膊軟弱無力地垂在身旁。他躺在那裡,不省人事。
「鴉片酊終於起作用了,」姑娘從床邊站起來,喃喃地說。「現在,我也許已經趕不上了。」
她急急忙忙戴上軟帽,系好披巾,一再戰戰兢兢地回頭望望,生怕安眠藥起不了作用,賽克斯的大手隨時都可能擱到自己的肩上。接着她輕輕俯下身來,吻了吻那強盜的嘴唇,無聲無息地把房門打開又關上,匆匆離開了這所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