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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麼,只是老脾氣把兩隻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夫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做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麼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並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到頭來總仍然是歸到使翠翠低頭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夫又才像有了一點兒嚇怕,忙著解釋,用閒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麼說,我不是那麼說。爺爺老了,糊塗了,笑話多咧。」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塗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後來還抿著嘴兒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說道:
「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塗!」
祖父聽過了不再做聲,他將說「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說,就被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面向弄渡船的攀談。許多天上地下子虛烏有的話從此說出口來,給老船夫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說給翠翠,翠翠也就學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橈子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吃葷煙,大腳婆娘如何燒煙呀,……無一不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