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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間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飯時就一同往隔壁一個外國婦人開的俄式菜館吃牛肉湯同牛排。清早有時到××花園去玩,有時就在馬路邊走走。晚飯後應當休息一會兒時節,不是我為他說西北綏遠包頭的故事,就是說東北的故事。有時由他說,則他可以告我近年來隨同六弟到各處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種誠實動人的湘西人土話,說到六弟的膽量。說到六弟的馬。說到在什麼河邊灘上用盒子槍打匪,他如何伏在一堆石子後面。如何船上失了火,如何滿河的紅光。又說到在什麼洞裡,搜索殘匪,用煙子熏洞,結果得到每隻有三斤多重的白老鼠一共有十七隻,這鼠皮近來還留在參謀家裡。又說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個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交情,不隨意搶劫本鄉人。凡事由這小兵說來,攙入他自己的觀念,彷彿在這些故事的重述上,見到一個小小的靈魂,放著一種奇異的光。我在這類情形中,照例總是沉默到一種幽杳的思考裡,什麼話也沒有可說。因這小朋友觀念、感想、興味的對照,我才覺得我已經像一個老人,再不能同他一個樣子了。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憂鬱,我在他這種年齡時,除了逃學胡鬧或和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擲骰子賭博以外,什麼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後我便和他取了同樣的步驟,在軍隊裡做小兵,極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蕩的積習,使我在作書記時,只有一件單汗衣,因為一洗以後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樓吃飯時還沒有干,不好意思赤膊到樓下去同副官們吃飯,就餓過一頓。如今這小兵,卻儼然用不著人照料也能夠站起來成一個人。因這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過去,以及為過去積習影響到的現在,我不免感覺到十分難過。
日子從容的過去,一會兒就有了一個月。小兵同我住在一處,一切都習慣了。有時我沒有出門,要他到什麼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時數學教員不能來,他就自己到先生那裡去。時間一久,有些性質在我先時看來,認為是太粗魯了一點的,到後也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