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笑起來,有人長嘆一聲,助祭忽然渾身使力,努了努嘴,擦了擦額頭,狂叫道:「願東正教徒安息。」
「你埃」「剩飯」壓低聲音說,「你嚷什麼?」
「給他一巴掌。」騎兵大尉出主意說。
「笨蛋。」佳帕的沙啞聲響起來,「別人要歸天了,得安靜才是。」
四處一片寧靜。天上烏雲密佈,眼看就要下雨了,秋夜陰森的黑暗籠罩着大地。入夢的人不時發出鼾聲,斟酒的滴嘟聲,嘴的吧嗒聲時斷時續。助祭嘟噥着什麼。烏雲壓得那麼低,彷彿馬上就要碰到舊房的房頂,把它推倒,壓在那群人身上似的。
「啊,……一個要好的人就要死了,我心如刀絞,……」騎兵大尉結結巴巴說,頭垂到胸口上。
他的話如石沉大海。
「他是你們中最好的人。……最聰明,最正派。……我憐惜他。……」「『與聖徒們一同安息吧。』……唱啊,獨眼龍壞蛋。」助祭發起怒來,用手戳了一下朋友的腰,那個朋友已經在他身邊打盹兒了。
「住嘴。……你。」「剩飯」用怒氣沖沖的低語聲嚷道,跳了起來。
「我來揍他的腦袋。」馬爾季亞諾夫提議,從地上抬起頭來。
「你沒睡着?」阿里斯季德·福米奇異常親切地說,「你聽見了嗎?我們的教員……」馬爾季亞諾夫沉重地在地上扭動一陣,站了起來,瞧了瞧夜店門裡和窗裡瀉出來的光帶,搖搖頭,挨着騎兵大尉坐下。
「我們要不要喝酒?」騎兵大尉提議道。
他們摸着黑找到酒杯,開始喝酒。
「我去看一下……」佳帕說,「也許他要什麼東西。」
「他要棺材。」騎兵大尉冷笑說。
「您別這麼說。」「剩飯」用低沉的聲音請求道。
「流星」從地上爬起來,跟着佳帕走了。助祭也想站起來,可是東倒西歪又倒了下去,大聲罵了幾句。
佳帕走後,騎兵大尉拍着馬爾季亞諾夫的肩頭,低聲說:「是啊,馬爾季亞諾夫……你一定比旁人感觸要深些。……你是……不過,說這種話有什麼用呢。你可憐菲利普嗎?」
「不,」從前的典獄官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老兄,這一類的感觸我一點也沒有……已經一點也記不起來了。……這樣生活太糟了。我說要殺人,那是當真說的。……」「是嗎?」騎兵大尉含糊其詞地說,「嗯,……好,我們再喝點。」
「我們的事好辦……有酒喝就行。」
這是西姆佐夫醒來後在用快活的聲音歌唱。
「弟兄們?。有誰在這兒?給我這老頭子倒一杯酒。」
人家就給他倒酒,遞給他。他喝完,又躺下,把頭伸到人家的腰上去。
這之後,沉默了兩分鐘。那沉默好比這秋夜,黑暗而陰森駭人。後來,有人小聲講話……「什麼?」另一個人問。
「我是說,他是好人。這個人十分斯文。」先前那個人小聲說。
「他兜裡有錢……總是大方地分贈弟兄們。……」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他就要沒氣了。」佳帕沙啞的聲音在騎兵大尉頭的上方響起來。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站起來,勉強站穩,往店堂裡走去。
「你去幹什麼?」佳帕攔住他說,「你別去。要知道你醉了……這樣不好。」
騎兵大尉站住,思索了一下。
「那麼這個世界上有哪件事算是好的?去你的吧。」
夜店的牆上,陰影仍然在不住地跳動,彷彿在默默地互相爭鬥似的。教員直挺挺地躺在板床上,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他的眼睛睜得很大,裸露的胸膛大起大伏,嘴角冒着泡泡,臉上顯露出無比緊張的神情,彷彿他要竭盡全力說出一句重大的而又難於啟齒的話,卻又說不出來,因而在忍受着有口難言的痛苦似的。
騎兵大尉站在他面前,把兩隻手放在背後,默默地看了他一分鐘,後來他難過地皺起眉頭,開口說:「菲利普。你跟我說句話,……說句安尉你朋友的話。……別這樣。……老弟,我喜歡你。……所有的人都是畜生,只有您……雖然是個酒鬼,我卻覺得你是個人。唉,你酒喝得太多了,菲利普。你就是讓酒給害了。……這是何苦呢?你本來應當學會控制自己……應當聽我的話。以前我不是常跟你說……」那種通稱為死亡的,毀滅一切的神秘力量,正在跟生命進行陰森而莊嚴的搏鬥,彷彿見到這個醉漢近在眼前而感到受了侮辱似的,決定趕快幹完它那無情的工作。這時候教員重重地嘆口氣,輕輕地呻吟幾聲,哆嗦了一下,伸直四肢,不動彈了。
騎兵大尉站在那兒,身子搖晃一下,繼續說著:“你要我給你拿點酒來嗎?不過你還是不喝為好,菲利普。
……你要控制自己,忍耐一下。……要不乾脆喝吧。說實在的,何必約束自己呢。……有什麼必要呢,菲利普?不是嗎?
有什麼必要呢?……”
他握住教員的腳,把他拉過來。
「哦,你睡着了,菲利普。好,……睡吧。晚安。……明天我再跟你詳談,你會相信根本犯不着前怕狼後怕虎的。……那麼你現在睡吧……要是你還活着的話……」他沒聽見回答,就走出去,回到那夥人當中,申明說:「他睡着了……沒準死了……我不知道……我有點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