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要知道,您占着那塊地一點用處也沒有。」小佩通尼科夫安撫道。
「不過那塊地是我的。」老兵叫道。
「當然了。……那麼您要多少錢?」
「只要狀子上那個數目就夠了。……那上面寫得有。」瓦維洛夫膽怯地講明。
「六百?」佩通尼科夫說,悄悄笑起來,「哎,您這個怪人。」
「我有權利。……我甚至能要兩千呢。……我可以堅持要你們拆房。……我就準備這麼著。……所以賠償費才定得這麼少。……我要求拆房。」
「您儘管要求吧。……我們呢,也許真會拆房……不過要等到三年之後,拖得您交出大筆的訴訟費再說。等我們付了錢,就自己辦酒店和小飯鋪,而且要經營得比您的好,那您可就沒戲了,像入侵波爾塔瓦的瑞典人一樣。您會完蛋的,親愛的,我們會竭盡全力。」
瓦維洛夫咬了咬牙,看了看他的客人,領悟到這個客人就是他命運的主宰。在這個身穿方格衣服,態度安詳而又無情無義的人面前,瓦維洛夫開始可憐自己了。
「您這個老兵,既然跟我們是近鄰,又相處得好,就能掙到不少錢。這一點我們也會儘力而為的,比方說,甚至現在我就要向您建議開一家小雜貨鋪。您知道,賣點煙草,火柴,麵包,黃瓜什麼的……這些都會很搶手的。」
瓦維洛夫聽著。他不是個頭腦愚笨的人,明白向仇人的慷慨投降才是良策。事情只能從這一點做起。這個士兵不知道該怎樣發泄他的怨恨就好,就大聲罵庫瓦爾達道:「那個酒鬼,該死的。」
「您罵的是給您寫狀子的律師嗎?」小佩通尼科夫心平氣和地問道,然後嘆口氣,補充一句說,「確實,要不是我們憐惜您,他可能已經給您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哎。」傷心的士兵擺了一下手說,「他們一共有兩個。……一個發現問題,另一個寫狀子。……該死的記者。」
「怎麼會是記者呢?」
「他給報紙寫文章。……他們都是您的房客……喏,就是這樣的人。您把他們趕走,看在基督的份上,趕走吧。他們是強盜。他們惹事生非,閙得這條街上的人不得安寧。他們害得人沒法活,這些不顧一切的傢伙,你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打劫你,要不然就放火燒房。……」「那個記者,他是什麼人?」小佩通尼科夫關心地問。
「他嗎?酒鬼。本來當教員,後來被開除了。他喝酒,給報紙寫文章,寫狀子。是個一肚子壞水的傢伙。」
「嗯。他也給您寫狀子?原來是這樣,顯然,他還寫過廠房建築得不合規矩,認為那兒的腳手架什麼的搭得不好。」
「就是他。這我知道,就是他,這條狗。他自己在這兒唸過那篇文章,還誇誇其談地說:我要弄得佩通尼科夫連短褲都賠上。」
「嗯,是啊,……好,那麼,您怎麼樣,打算講和嗎?」
「講和?」
老兵低頭沉思。
「唉,我們過的這種糊塗日子呀。」他用冤屈的口氣嚷道,搔着後腦勺。
「那就得學習。」小佩通尼科夫點上一支菸,給他出主意說。
「學習?問題不在這兒,我的先生。我沒有自由,這才是問題。是啊,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呀?我成天擔驚受怕,……老是膽顫心驚,……我想按自己的心思行動,可又完全沒有這種自由。那是為什麼?我害怕……那個討厭的教員總是在報紙上寫我的事……於是把衛生檢查官招來,我就得被罰款。……你們那些房客啊,動不動就放火、殺人,打劫。……我怎麼拗得過他們?他們連警察都不怕。……你把他們送進局子裡,他們反而求之不得,可以吃飯不花錢了。」
「哎,要是我跟您談定了,我會把他們轟走的。」佩通尼科夫答應道。
「那我們怎樣談妥呢?」瓦維洛夫帶著苦惱的心情陰沉地問。
「您說出您的條件吧。」
「好。就照狀子上說的六百盧布……」
「您就拿一百盧布,行不行?」商人平心靜氣地問道,認真地瞧著對方,然後淡然一笑,補充一句,「再多一個子兒我也不給了……」這之後,他就摘掉眼鏡,從口袋裏拿出手絹,慢悠悠地動手擦鏡片。瓦維洛夫瞧著他,心裡不是滋味,同時又對他生出無限的敬意。小佩通尼科夫那張溫和的臉、那對灰色的大眼睛、寬顴骨、他整個矮墩墩的身材,都透出一股無窮的力量,他相信自己,他的腦筋受過很好的訓練。瓦維洛夫也欣賞小佩通尼科夫跟他說話的態度:隨和、親切,沒一點老爺味兒,就像跟親弟兄談話一樣,其實瓦維洛夫知道自己是個兵,跟那樣的人是不能平起平坐的。瓦維洛夫注視着他,几乎是在欣賞他,內心生出強烈的好奇心,頓時壓倒了其他一切感情,忍不住恭敬地問小佩通尼科夫:「請問您在哪兒讀的書?」
「工學院。您問這個幹什麼?」小佩通尼科夫眼睛裡含着笑望着他說。
「沒什麼,好玩問問,請原諒。」老兵說著,低下頭,然後,忽然讚歎、嫉妒甚至振奮道,“嗯,是埃這就叫教育。
總之。學問是光明。我們這號人呢,在這個世界上就如同是迎着陽光的貓頭鷹……哎,老爺。我們來了結這件事吧?”
他用果斷的姿態向小佩通尼科夫伸出一隻手,壓低聲音說:「好,五百吧?」
「一百盧布,不能再多了,葉戈爾·捷連契耶維奇。」佩通尼科夫聳了聳肩說,彷彿惋惜不能再多給似的,伸出一隻又白又大的手拍拍老兵那只毛茸茸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