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上西伯利亞去。……這種生活我過得不耐煩了。
……糟透了的生活。……到了那兒,人就會知道該怎麼生活。……”
「是啊,在那兒人家會一五一十地教你呢。」騎兵大尉憂鬱地同意道。
關於佩通尼科夫,關於他們往後遷出夜店的事,他們不再談下去。大家都相信對他們來說,遷出已是這幾天的事了,再費口舌討論這個問題,已經是多此一舉了。
這些人在草地上圍成一圈坐著,無精打采地在談天說地,一扯就沒個完,隨時從這個題目扯到那個題目。他們注意聽別人講話,也無非是想使談話繼續下去,不致中斷罷了。沉默是乏味的,不過注意地聽也乏味,這群淪落的人們倒有一個很大的優點:他們誰都不強迫自己設法裝得比本來面目高明,也不惹得別人強迫自己這樣做。
秋天的太陽極力曬熱這些人的破爛衣服,他們的背和沒梳理過的頭也讓陽光曬着。這兒是由植物、礦物、動物王國的雜湊而成的。院子四處雜草叢生,有高高的牛蒡,有帶刺的荊棘,另外還有些誰也不需要的植物,供那些誰也不需要的人欣賞。
瓦維洛夫的小飯鋪裡上演了這樣一場戲。
小佩通尼科夫不緊不慢地走進小飯鋪,四處打量了一下,厭惡地皺了皺眉頭,慢慢地脫掉頭上的灰色呢帽。飯鋪老闆迎着他恭敬地鞠躬,笑容可掬,他就問道:「您就是葉戈爾·捷連契耶維奇·瓦維洛夫吧?」
「是。」軍士回答說,兩隻手撐住櫃檯,像是要從櫃檯上一躍而過似的。
「我有事要跟您談談。」小佩通尼科夫申明說。
「十分榮幸。……請到房裡坐吧。」
他們走進房,坐下。客人坐在圓桌後邊一張漆布面長沙發上,主人坐在他對面一把椅子上。房間的一角掛着一個三面的大神龕,前面點着一盞長明燈,兩旁牆上掛着些聖像。聖像上的金屬衣飾擦得很亮,跟新的一樣閃閃發光。房間裡很擠,擺着些箱子和各種式樣的舊傢具,瀰漫著橄欖油、煙草、酸白菜的氣味。小佩通尼科夫往四處看一眼,又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瓦維洛夫嘆口氣,瞧一下聖像,然後他們注視着對方,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好印象。小佩通尼科夫喜歡瓦維洛夫那對坦率的賊眼,瓦維洛夫也喜歡小佩通尼科夫那張直爽、冰冷、果斷的臉,以及結實的寬顴骨和密密麻麻的兩排潔齒。
「哎,當然,你猜出我是來談什麼事的。」小佩通尼科夫開始說。
「談官司的事……我想是這樣。」軍士恭敬地說。
「不錯。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得出您沒裝模作樣,一開口就談正事,像個直來直去的人。」小佩通尼科夫鼓勵對方說。
「我是當兵的……」那一個謙恭地說。
「這顯而易見。那麼咱們就直截了當地談妥這件事,早說早散。」
「是得這樣。」
「好。您的訴訟完全合法,您當然會贏這場官司,這是我認為應該首先通知您的。」
「感激不荊」軍士說,眫着眼睛,用以掩飾他眼睛裡的笑意。
「不過,請您談談,您跟我們,跟您將來的鄰居結識,為什麼要這麼生硬地開始,直接從打官司開始呢?」
瓦維洛夫聳了聳肩膀,沒有吱聲。
「您來找我們,把這件事心平氣和地解決,這不更簡便些,啊?您看如何?」
「這樣,當然,愉快得多。不過您要知道,……這兒有個難題……我不是照我的意思行事……而是受人指使。……事後我方明白怎麼做才好,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哦。我想,大概是有個律師支持您這麼做的吧?」
「差不多……」
「好,那麼您願意和平了結此案子嗎?」
「我十分樂意。」老兵嚷道。
小佩通尼科夫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他,忽然冷冷地、生硬地問道:「可是您為什麼願意這樣做呢?」
瓦維洛夫沒料到會這麼問,頓時張口結舌,依這個兵看,這話問得空洞無聊,他就擺出副不可一世的神態,小對佩通尼科夫冷笑了一下。
「盡人皆知這是為什麼。……人應該努力和別人和睦相處。」
「哦,」小佩通尼科夫打斷他的話說,「不完全是這樣。依我看,關於您為什麼要跟我們和解,您並不十分瞭解。……我來給您講講這一點。」
老兵吃驚不已。這個青年人身穿方格呢料衣服,樣子顯得滑稽可笑,講起話來卻像當初拉克興連長一樣不饒人,那個連長往往在一氣之下一巴掌就把當兵的三顆牙打下來。
「您之所以要跟我們和解,是因為將來我們工廠裡的工人不下一百五十名,時間一長,還會增加。如果其中有一百個工人每星期領到工資後都到您這兒來喝一大杯白酒,那麼比起現在來,您每個月就賣出四百杯。這我還是保守的,再有,您經營的小飯鋪,賣飯菜。您似乎是個不蠢而且還很老練的人,那您就自己想一想,有我們做鄰居,您會得着多少利益。」
「這倒是實在話,」瓦維洛夫點頭說,「這我清楚。」
「那麼,怎麼樣?」商人大聲問道。
「挺好……我們和解吧……」
「您這麼快就做出決定,這叫人很愉快,嗯,我已經準備好寫一份給法院呈文,講明您撤回對我父親提出的要求。您看一遍,簽個字吧。」
瓦維洛夫圓睜眼睛瞧著對方,打個哆嗦,預感到一件很不妙的事來了。
「對不起……簽字?這是怎麼回事?」
「很簡單,喏,簽上您的姓名,就完事了。」小佩通尼科夫用手指點簽名的地方,解釋說。
「不,這是怎麼回事。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您占去那塊地,給我多少錢作為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