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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馬上就發生了一個偉大的奇蹟。天空裡響了一聲霹雷,雖然天上並沒有一片雲。這是上天的力量,承認了聰明人的話。大家都彎身行禮,隨後就分散開。而這個青年,現在得到一個名字,叫做拉那,意思就是說,他是個被排斥和放逐了的人。這個青年向那些丟下他的人們放聲大笑起來,他笑着,現在剩下他一個人了,自由得像他父親一樣。但他的父親並不是一個人……而他卻是一個人啊。於是他就開始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他跑到部落裡去,搶走牲畜和姑娘——搶走他所想要的一切東西。大家用箭射他,但是箭穿不透他的身體,好像他的身上披了一層看不見的超等的皮膜。他敏捷,好掠奪,強健而又殘暴。他從不和人們面對面相見的。大家只能遠遠地看著他,他長久地,孤獨地,這樣在人們的周圍盤旋着,長久得不只一二十年。但是忽然有一次他走近人群,當大家向他衝過來的時候,他卻站着不動,並且絲毫沒有想自衛的表示。這時有一個人猜中了他的心意,就高聲的地叫道:
“『別動他!他想死啦!』
“於是大家都站住了,既不想減輕這個曾經對他們作過惡事的人的罪過,也不想殺死他。大家對他嘲笑着。而他聽到這個笑聲也就顫慄起來,他總是用力在胸口搜索着什麼東西,並且用手緊抓住它。突然間他舉起一塊大石頭,向人們衝過去。可是他們都躲避開他的打擊,沒有一個人還他的手,都跑到一邊去觀察他的情形。這時候他又拾起剛纔某個人手中掉下來的刀子,用它刺向自己胸膛。但是刀斷了,就好像是碰在石頭上一樣。他又重新跌倒在地上,用頭向大地猛撞了很久。但是大地也避開他,在他的頭撞擊時也隨之深陷下去。
“『他不能死啊!』人們高興地說道。
「後來大家都走了,卻把他留了下來。他臉朝天躺着,望着天空有一群巨鷹像黑點似地在高高地浮動着。而在他的眼睛裡卻有那樣無限多的憂愁,好像足以用它來毒害死全世界上所有的人。這樣從那時候起,他就一個人孤獨地、自由自在地在等待着死亡,或者到處遊蕩。……瞧,現在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影子,而且會永遠是這樣!他既不瞭解人類的語言,人們也不瞭解他的行動;——什麼都不瞭解。他總是在尋找着,走着,走着……。他既沒有生命,死亡也就不再向他微笑了。他在人當中是沒有位置的……這就是一個人為了傲慢所遭受到的打擊!」
老太婆嘆了一口氣,靜默不語了,她的頭低垂到胸口,奇怪地搖晃了好幾次。
我看著她。我覺得睡夢把這個老太婆征服了。並且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異常地憐憫起她來。她是用這種高昂的威風凜凜的音調講完她的故事的結尾,可是在這種音調裡,依然響着一種膽怯的奴性的調子。
人們在海岸邊唱着歌,——唱得很奇怪。最初是一個女低音;——只唱了兩三個音符,接着就傳出了另一個聲音,又開始再唱這支歌,但是第一個音還是在它的前面飄蕩着……——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聲音,也按着同樣的順序加入了歌聲。突然間,男聲的合唱又重新開始唱起這支歌。
每一個女人的聲音,都是完全各自響着,它們就像五顏六色的溪流;從高處的什麼地方飛流下山坡,跳躍着,喧閙着,流進了那個向上湧流着的男聲的濃密的波濤,又沉溺到它裡面去,然後從裡面迸裂出來,爆發出更多更清晰而又更強有力的聲音,並且,一個接着一個地向上高揚滾動。在這些聲音之外,再也聽不見波濤的喧囂了……
***
「你聽過嗎,還有什麼地方是這樣唱的?」伊澤吉爾問道,她抬起頭來,用沒有牙齒的嘴微笑着。
「沒有聽過,從來沒有聽過……」
「你沒有聽見過。我們是愛唱的。只有美麗的人能唱得好,——美麗的人是熱愛生活的,我們熱愛生活。你瞧,那些在那邊唱歌的人,難道沒有因為白天的工作而疲睏嗎?他們從太陽爬上山時起一直工作到太陽落山。月亮一出來,他們已經在唱歌了!那些不會生活的人,只有躺着睡覺。對於那些覺得生活是可愛的人他們就唱歌了。」
「可是健康呢……」我開口說道。
「健康一生永遠都是夠用的。健康呀!難道你有了錢就不花掉它們嗎?健康也就是黃金。你知道當我年輕的時候做了些什麼?我從太陽上升一直到落山,都在織着地毯,差不多從來沒有站起來過。我那時候活潑得像太陽的光線一樣,可是必須像石頭一樣坐著不動。我一直坐到全身的骨頭發出裂響,可是當黑夜來臨了,我就奔到我心愛的人那兒去,和他親吻。這正是戀愛的時候,我這樣奔跑了三個月。在這個時期,每一夜我都在他那兒。我這樣一直活着——只要心血足夠的話!我愛過多少個人呀!我接受過也給過多少個吻呀!」
我看著她的胸,她的那雙黑色的眼睛始終是黯淡無光的,就是回想也不能使它們活躍起來。月光照着她乾枯的龜裂了的嘴唇,照着她長着白毫毛的尖削的下巴,和有皺紋的彎曲得像貓頭鷹嘴似的鼻子。在她的前額上有些黑色的小渦,其中一個小渦裡,有一綹從破紅布頭巾下面掛下來的灰髮。她的臉上、頸上和手上的皮膚,完全被皺紋所分裂開。而在老伊澤吉爾的每個動作裡,似乎可以預感到這乾枯了的皮膚會全部破裂,裂成碎片,而一副長着黯淡無光的黑眼睛的赤裸裸的骨骸,會站在我的面前。
她又重新用她的咯吱吱的聲音開始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