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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兩漢以下,文章不如古代的人,難道是他們的所謂規矩轉折的精稔程度不能盡如古人嗎?秦漢以前,儒家學者有儒家的本色,至于像老莊家有老莊的本色,縱橫家有縱橫的本色,名家、墨家、陰陽家都有自己的本色。雖然他們奉行的學術很駁雜,然而無不都有一種千古不可磨滅的獨特的見識。因此老莊一派學者必然不願因襲、套用儒家的學說,縱橫家必定不願借用墨家的談論,而是各自依據自己的本色相互爭論,發為言論。他們所說的,都是他們的本色。因此其中凝聚着他們思想精華的光彩,而他們的學說於是能不滅于世。唐宋以下,文人無不談論人的自然屬性和命運,講述治世的道理,滿紙光彩炫目,一切自然依託于儒家。然而不是他們平時有很深的道德修養和學識積累,不是真有一種千古不可磨滅的識見,而是附合因襲他人的學說,掩頭取尾,像貧困者借穿富人的衣服,農夫扮成大商人的裝飾,雖然極力裝做,終究會醜態畢露。因此精神光彩空虛,他們的言論不久就湮沒廢棄了。那麼秦漢以上,雖然是老、墨、名、法、雜家的學說而還在流傳,即現在所見的諸子之書;唐宋以下,雖然是一切談論人的屬性命運、講述治世之道的學說也未能流傳,即是歐陽永叔所見到的唐四庫書目內百不存一的那部分。後代的文人,打算用建立學說來使自己不朽的人,是可以知道他們所應用心的地方了。
那麼我的不以工于文字要求人,實是對人說要求工于文字啊,鹿門該可以相信我了吧。雖然我身如枯木、心如死灰為日已久,又哪敢再參與議論文章寫作呢!今又無拘束地談論到這裡,實是我的過錯,我的過錯啊!此後鹿門再見到我的文章,他會說我是求工于文章的人呢,還是不求工于文章的人呢?鹿門自然是應當知道我的了,一笑。
鹿門東歸以後,我正想等使臣西上時獲得一個見面的機會,來傾吐十年的心事;你卻乘夜過此,不太急促了嗎?我三年中積下二十餘篇文字債,許諾在前,不可負約。想等秋冬時病體稍見康復,則一切胡亂塗抹為文,更不計較文字的工拙,只是了且債務。此後便得燒了毛筆,碎了端硯,渾然無知地做一個不識字的人了。而鹿門的文章正與日俱進,學做古文正無止境。它日我如能得而閲之,七十老翁還能辨識其中的用意所在嗎?並附一笑。
(曹明綱)
任光祿竹溪記
〔明〕唐順之
余嘗游于京師侯家富人之園,見其所蓄,自絶徼海外,奇花石無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斬竹而薪之,其為園亦必購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錢買一石、百錢買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據其間,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而京師人苟可致一竹,輒不惜數千錢;然才遇霜雪,又稿以死。以其難致而又多稿死,則人益貴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師人乃寶吾之所薪。」
嗚呼!奇花石誠為京師與江南人所貴。然窮其所生之地,則絶徼海外之人視之,吾意其亦無以甚異於竹之在江以南。而絶徼海外,或素不產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見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師人之寶之者。是將不勝笑也。語云:「人去鄉則益賤,物去鄉則益貴。」以此言之,世之好醜,亦何常之有乎!
余舅光祿任君治園于荊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間作一小樓,暇則與客吟嘯其中。而間謂余曰:「吾不能與有力者爭池亭花石之勝,獨此取諸土之所有,可以不勞力而蓊然滿園,亦足適也。因自謂竹溪主人。甥其為我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