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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關於這封信的本事背景,《漢書·楊惲傳》記載惲失爵位家居,以財自娛。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孫會宗,與惲書諫戒。惲內懷不服,寫了這封回書。在信中,他以嬉笑怒罵的口吻,逐點批駁孫的規勸,為自己狂放不覊的行為辯解。還賦詩譏刺朝政,明確表示「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卿大夫之制」決裂的意向。全信寫得情懷勃鬱,鋒芒畢露,與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桀驁不馴的風格如出一轍。清人余誠評道:「行文之法,字字翻騰,段段收束,平直處皆曲折,疏散處皆緊煉,則酷肖其外祖。」(《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六)
惲材朽行穢,文質無所底[
1],幸賴先人余業,得備宿衛。遭遇時變[
2],以獲爵位。終非其任,卒與禍會。足下哀其愚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慇勤甚厚。然竊恨足下不深惟其終始[
3],而猥俗之毀譽也[
4]。言鄙陋之愚心,則若逆指而文過;默而息乎,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
5]。故敢略陳其愚,惟君子察焉。
惲家方隆盛時,乘朱輪者十人[
6],位在列卿[
7],爵為通侯[
8],總領從官,與聞政事。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與群僚同心併力,陪輔朝庭之遺忘,已負竊位素餐之責久矣[
9]。懷祿貪勢,不能自退,遭遇變故,橫被口語,身幽北闕[
10],妻子滿獄。當此之時,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豈意得全首領,復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聖主之恩不可勝量。君子游道,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忘罪[
11]。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以給公上,不意當復用此為譏議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聖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
12]。田家作苦。歲時伏臘[
13],烹羊炰羔[
14],鬥酒自勞。家本秦也[
15],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撫缶而呼烏烏[
16]。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
17]。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滛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惲幸有餘祿,方糴賤販貴[
18],逐什一之利。此賈豎之事[
19],汙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
20],眾毀所歸,不寒而慄。雖雅知惲者[
21],猶隨風而靡,尚何稱譽之有?董生不雲乎[
22]:「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財利,常恐睏乏者,庶人之事也[
23]。」故道不同,不相為謀[
24],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仆哉!
夫西河魏土[
25],文侯所興[
26],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遺風[
27],漂然皆有節概[
28],知去就之分。頃者足下離舊土,臨安定[
29],安定山谷之間,昆戎舊壤[
30],子弟貪鄙,豈習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當盛漢之隆,願勉旃[
31],毋多談。
——選自中華書局排印本《漢書·楊惲傳》
我才能低下,行為卑污,外部表現和內在品質都未修養到家,幸而靠着先輩留下的功績,才得以充任宮中侍從官。又遭遇到非常事變,因而被封為侯爵,但始終未能稱職,結果遭了災禍。你哀憐我的愚昧,特地來信教導我不夠檢點的地方,懇切的情意甚為深厚。但我私下卻怪你沒有深入思考事情的本末,而輕率地表達了一般世俗眼光的偏見。直說我淺陋的看法吧,那好象與你來信的宗旨唱反調,在掩飾自己的過錯;沉默而不說吧,又恐怕違背了孔子提倡每人應當直說自己志向的原則。因此我才敢簡略地談談我的愚見,希望你能細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