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兩人走進來,掌柜指着老殘道:「這就是鐵爺。」那人趕了一步,進前請了一個安,舉起手中帖子,口中說道:「宮保說,請鐵老爺的安!今晚因學台請吃飯,沒有能留鐵老爺在衙門裡吃飯,所以叫廚房裡趕緊辦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過來。宮保說,不中吃,請鐵老爺格外包涵些。」那人回頭道:「把酒席抬上來。」那後邊的兩個人抬着一個三展的長方抬盒,揭了蓋子,頭展是碟子小碗,第二展是燕窩魚翅等類大碗,第三展是一個燒小豬、一隻鴨子,還有兩碟點心。打開看過,那人就叫:「掌柜的呢?」這時,掌柜同茶房等人站在旁邊,久已看獃了,聽叫,忙應道:「啥事?」那人道:「你招呼着送到廚房裡去。」老殘忙道:「宮保這樣費心,是不敢當的。」一面讓那人房裡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老殘固讓,那人才進房,在下首一個杌子上坐下;讓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殘拿茶壺,替他倒了碗茶。那人連忙立起,請了個安道謝,因說道:「聽官保分付,趕緊打掃南書房院子,請鐵老爺明後天進去住呢。將來有甚麼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喚一聲,就過去伺候。」老殘道:「豈敢,豈敢!」那人便站起來,又請了個安,說:「告辭,要回衙消差,請賞個名片。」老殘一面叫茶房來,給了挑盒子的四百錢;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讓,老殘仍送出大門,看那人上馬去了。
老殘從門口回來,掌柜的笑迷迷的迎着說道:“你老還要騙我!這不是撫台大人送了酒席來了嗎?剛纔來的,我聽說是
武巡捕赫大老爺,他是個參將呢。這二年裡,住在俺店裡的客,撫台也常有送酒席來的,都不過是尋常酒席,差個戈什來就算了。像這樣尊重,俺這裡是頭一回呢!”老殘道:「那也不必管他,尋常也好,異常也好,只是這桌菜怎樣銷法呢?」掌柜的道:「或者分送幾個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趕寫一個帖子,請幾位體面客,明兒帶到大明湖上去吃。撫台送的,比金子買的還榮耀得多呢。」老殘笑道:「既是比金子買的還要榮耀,可有人要買?我就賣他兩把金子來,抵還你的房飯錢罷。」掌柜的道:「別忙,你老房飯錢,我很不怕,自有人來替你開發。你老不信,試試我的話,看靈不靈!」老殘道:「管他怎麼呢,只是今晚這桌菜,依我看,倒是轉送了你去請客罷。我很不願意吃他,怪煩的慌。」
二人講了些時,仍是老殘請客,就將這本店的住客都請到上房明間裡去。這上房住的,一個姓李,一個姓張,本是極倨傲的。今日見撫台如此契重,正在想法聯絡聯絡,以為托情謀保舉地步。卻遇老殘借他的外間請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歡的無可如何。所以這一席間,將個老殘恭維得渾身難受。十分沒法,也只好敷衍幾句。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這張李二公,又親自到廂房裡來道謝,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個同知,今年隨捐一個過班,明年春間大案,又是一個過班,秋天引見,就可得濟東泰武臨道。失署後補,是意中事。」姓張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應他得兩個保舉,這捐宮之費,李兄可以拿出奉借。等老兄得了優差,再還不遲。」老殘道:「承兩位過愛,兄弟總算有造化的了。只是目下尚無出山之志,將來如要出山,再為奉懇。」兩人又力勸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寢。
老殘心裡想道:「本想再為盤桓兩夭,看這光景,恐無謂的糾纏,要越逼越緊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當夜遂寫了一封書,托高紹殷代謝莊宮保的厚誼。天未明,即將店帳算清楚,僱了一輛二把手的小車,就出城去了。
出濟南府西門,北行十八里,有個鎮市,名叫雒口。當初黃河未並大清河的時候,凡城裡的七十二泉泉水,皆從此地入河,本是個極繁盛的所在。自從黃河並了,雖仍有貨船來往,究竟不過十分之一二,差得遠了。老殘到了雒口,僱了一隻小船,講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屬董家口下船,先付了兩弔錢,船家買點柴米。卻好本日是東南風,掛起帆來,「呼呼」的去了。走到太陽將要落山,已到了齊河縣城,拋錨住下。第二日住在平陰,第三日住在壽張,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天明開發船錢,將行李搬在董家口一個店裡住下。
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條大道,故很有幾家車店。這家店就叫個董二房老店。掌柜的姓董,有六十多歲,人都叫他老董。只有一個夥計,名叫王三。老殘住在店內,本該僱車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聽那玉賢的政績,故緩緩起行,以便察訪。
這日有辰牌時候,店裡住客,連那起身極退的,也都走了。店伙打掃房屋,掌柜的帳已寫完,在門口閒坐。老殘也在門口長凳上坐下,向老董說道:「聽說你們這府裡的大人,辦盜案好的很,究竟是個甚麼情形?」那老董嘆口氣道:「玉大人官卻是個清官,辦案也實在儘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還辦着幾個強盜,後來強盜摸着他的脾氣,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了。」
老殘道:「這話怎麼講呢?」老董道:“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有個村莊,叫于家屯。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那莊上有個財主,叫于朝棟,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二子都
娶了媳婦,養了兩個孫子。女兒也出了閣。這家人家,過的日子很為安逸。不料禍事臨門,去年秋間,被強盜搶了一次。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所值不過幾百弔錢。這家就報了案,經這玉大人極力的嚴拿,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為從的強盜夥計,追出來的臓物不過幾件布衣服。那強盜頭腦早已不知跑到那裡去了。
“誰知因這一拿,強盜結了冤仇。到了今年春天,那強盜竟在府城裡面搶了一家子。玉大人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着一個人。過了幾天,又搶了一家子。搶過之後,大明大白的放火。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調起馬隊,追下來了。
“那強盜搶過之後,打着火把出城,手裡拿着洋槍,誰敢上前攔阻。出了東門,望北走了十幾里地,火把就滅了。玉大人調了馬隊,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將這情形詳細稟報。當時放馬追出了城,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追了二三十里,看見前面又有火光,帶著兩三聲槍響。玉大人聽了,怎能不氣呢?仗着膽子本來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馬,都帶著洋槍,還怕什麼呢。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槍聲。到了天快明時,眼看離追上不遠了,那時也到了這于家屯了。過了于家屯再往前追,槍也沒有,火也沒有。
“玉大人心裡一想,說道:『不必往前追,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上了。』當時勒回了馬頭,到了莊上,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分付手下的馬隊,派了八個人,東南西北,一面兩匹馬把住,不許一個人出去;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這時天已大明了。這玉大人自己帶著馬隊上的人,步行從南頭到北頭,挨家去搜。搜了半天,一些形跡沒有。又從東望西搜去,剛剛搜到這于朝棟家,搜出三枝土槍,又有幾把刀,十幾根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