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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和宗生談的是焦侍郎不善治家庭的事,卻無意中惹了他這一大套,又被我聽了不少的故事。當下夜色已深,大家安睡一宿,次日便分路而行。
我到河西務料理了兩天的事,又到張家灣耽擱了一日,方纔進京,在騾馬市大街廣升客棧歇下。因為在河西務、張家灣寄信不便,所以直等到了京城,才發各路的信,一連忙了兩天,不曾出門,方纔料理清楚。因為久慕京師琉璃廠之名,這天早上,便在客棧柜上問了路徑,步行前去,一路上看看各處市景。街道雖寬,卻是坎坷的了不得;滿街上不絶的駱駝來往;偶然起了一陣風,便黃塵十丈。以街道而論,莫說比不上上海,凡是我經過的地方,沒有一處不比他好幾倍的。一路問訊到了琉璃廠,路旁店舖,儘是些書坊、筆墨、古玩等店家。走到一家松竹齋紙店,我想這是著名的店家,不妨進去看看。想定了,便走近店門,一隻腳才跨了進去,裏邊走出一個白鬍子的老者,拱着手,呵着腰道:「你-來了(你-,京師土語,尊稱人也。發音時唯用一-字,你字之音,蓋藏而不露者。或曰:『你老人家』四字之轉音也,理或然歟),久違了!你-一向好,裏邊請坐!」我被這一問,不覺棱住了,只得含糊答應,走了進去。便有一個小後生,送上一枝水煙筒來;老者連忙攔住,接在手裡,裝上一口煙,然後雙手遞給我。那小後生又送上一碗茶;那老者也接過來,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把茶托側轉,舀了一舀,重新把茶碗放上,雙手遞過了來,還齊額獻上一獻。然後自己坐定,嘴裡說些「天氣好啊,還涼快,不比前年,大九月裡還是很熱。你-有好兩個月沒請過來了。」我一面聽他說,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我初意進來,不過要看看,並不打算買東西;被他這麼一招呼,倒不好意思空手出去了,只得揀了幾個墨盒、筆套等件,好在將來回南邊去,送人總是用得着的。老者道:「墨盒子蓋上可要刻個上下款?」我被他提醒了,就隨手寫了幾個款給他。
然後又看了兩種信箋。老者道:「小店裡有一種「永樂箋」,頭回給你-看過的,可要再看看?」說罷,也不等我回話,便到櫃裡取出一個大紙匣來。我打開匣蓋一看,裡面是約有八寸見方的玉版箋,左邊下角上一朵套色角花,紙色極舊。老者道:「這是明朝永樂年間,大內用的箋紙,到此刻差不多要到五百年了,的真是古貨。你-瞧,這角花不是印板的,是用筆畫出來的,一張一個樣子,沒有一張同樣兒的。」我拿起來仔細一看,的確是畫的;看看那紙色,縱使不是永樂年間的,也是個舊貨了。因問他價錢。老者道:「別的東西有個要價還價,這個紙是言無二價的,五分銀子一張。」我笑道:「怎麼單是這一種做不二價的買賣呢?」老者道:「你-明見得很,我不能瞞着你。別的東西,市價有個上下,工藝有個粗細,唯有這一號紙,是做不出來的,賣了一張,我就短了一張的了。小號收來是三千七百二十四張,此刻只剩了一千三百十二張了。」我心裡雖是笑他搗鬼,卻也歡喜那紙,就叫他數了一百張,一共算帳。因為沒帶錢,便寫了個條子,叫他等一會送到廣升棧第五號。便走出來。那老者又呵腰打拱的一路送出店門之外,嘴裡說了好些「沒事請來談論」的話。
我別過了,走到一家老二酉書店,也是最著名的,便順着腳走了進去。誰知才進了門口,劈頭一個人在我膀子上一把抓着道:「哈哈,是甚麼風把你-吹來了!我計算着你-總有兩個月沒來了。你-是最用功的,看書又快,這一向買的是誰家的書,總沒請過來?」說話時,又瞅着一個學徒的道:「你瞧你,怎麼越閙越傻了(傻音近耍字音,京師土諺,痴獃之意也)!老爺們來了,茶也忘了送了,煙也忘了裝了。象你這麼個傻大頭,還學買賣嗎!」他嘴裡雖是這麼說,其實那學徒早已捧着水煙筒,在那裡伺候了。那個人把我讓到客座裡,自己用袖子拂拭了椅子,請我坐下,然後接過煙筒,親自送上。此時已是另有一個學徒,泡上茶來了。那人便問道:「你-近來看甚麼書啊?今兒個要辦甚麼書呢?」
我未及回答,忽見一個人拿了一封信進來,遞給那人。那人接在手裡,拆開一看,信裡面卻有一張銀票。那人把信放在桌上,把銀票看了一看,縐眉道:「這是松江平,又要叫我們吃虧了。」說著,便叫學徒的,「把李大人那箱書拿出來,交他管家帶去。」學徒捧了一個小小的皮箱過來,擺在桌上。那箱卻不是書箱,象是個小文具箱樣子,還有一把鎖鎖着。那送信的人便過來要拿。那人交代道:「這鎖是李大人親手鎖上的,鑰匙在李大人自己身邊,你就這麼拿回去就得了。」那送信人拿了就走。這個當口,我順眼看他桌上那張信,寫的是「送上書價八十兩,祈將購定之書,原箱交來人帶回」云云。我暗想這個小小皮箱,裝得了多大的一部書,卻值得八十兩銀子!忍不住向那人問道:「這箱子裡是一部甚麼書,卻值得那麼大價?」那人笑道:「你-也要辦一份罷?這是禮部堂官李大人買的。」我道:「到底是甚麼書,你-告訴了我,許我也買一部。」那人道:「那箱子裡共是三部:一部《品花寶鑒》,一部《肉蒲團》,一部《金瓶梅》。」我聽了,不覺笑了一笑。那人道:「我就知道這些書,你-是不對的;你-向來是少年老成,是人所共知的。咱們談咱們的買賣罷。」我初進來時,本無意買書的,被他這一招呼應酬,倒又難為情起來,只得要了幾種書來。揀定了,也寫了地址,叫他送去取價。我又看見他書架上庋了好些石印書,因問道:「此刻石印書,京裡也大行了?」那人道:「行是行了,可是賣不出價錢。從前還好,這兩年有一個姓王的,只管從上海販了來,他也不管大眾行市,他販來的便宜,就透便宜的賣了,閙的我們都看不住本錢了。」我道:「這姓王的可是號叫伯述?」那人道:「正是。你-認得他麼?」我道:「有點相熟。不知道他此刻可在京裡?住在甚麼地方?」那人道:「這可不大清楚。」我就不問了。
別了出來,到各處再逛逛。心中暗想:這京城裡做買賣的人,未免太油腔滑調了。我生平第一次進京,頭一天出來閒逛,他卻是甚麼「許久不來」啊,「兩個月沒來」啊,拉攏得那麼親熱,真是出人意外。想起我進京時,路過楊村打尖,那店家也是如此。我騎着驢走過他店門口,他便攔了出來,說甚麼「久沒見你-出京啊,幾時到衛裡去的,你-用的還是那匹老牲口」,說了一大套。當時我還以為他認錯了人,據今日這情形看來,北路里做買賣的,都是這副伎倆的了。正這麼想著,走到一處十字街口,正要越走過去,忽然橫邊走出一頭駱駝,我只得站定了,讓他過去。誰知過了一頭,又是一頭,絡繹不絶。並且那拴駱駝之法,和拴牛一般,穿了鼻子,拴上繩,卻又把那一根繩,通到後面來,拴後面的一頭。如此頭頭相連,一連連了二三十頭。那身軀又長大,走路又慢,等他走完了,已是一大會的工夫,才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