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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 95 / 229
古典小說類 / 吳研人 / 本書目錄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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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原來采卿是一個江蘇候補府經歷,分在上海道差遣。公館就在城內。生下兩個兒子,大的名叫柳清臣,才一十八歲,還在家裡讀書,資質向來魯鈍,看著是不能靠八股獵科名的了;采卿有心叫他去學生意,卻又高低不就。忽然一天,他公館隔壁一個姓方的,帶了一個人來相見,說是姓齊,名明如,向做洋貨生意,專和外國人交易。此刻有一個外國人,要在上海開一家洋行,要請一個買辦;這買辦只要先墊出五千銀子,不懂外國話也使得。因聽姓方的說起,說柳清臣要做生意,特地來推薦。采卿聽了一想,向來做買辦,是出息甚好的,不禁就生了個僥倖之心。當下便對那齊明如說:「等商量定了,過一天給回信。」於是就出來和朋友商量,也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采卿終是發財心勝,聽了那說不好的,以為人家妒忌;聽了那說好的,就十分相信。便在沈月卿家請齊明如吃了一回酒,準定先墊五千銀子,叫兒子清臣去做買辦。又叫明如帶了清臣去見過外國人,問答的說話,都是由明如做通事。過了幾天,便訂了一張洋文合同,清臣和外國人都簽了字,齊明如做見證,也簽了字。采卿先自己拼湊了些,又向朋友處通融挪借,又把他夫人的金首飾拿去兌了,方纔湊足五千銀子,交了出去。就在五馬路租定了一所洋房,取名叫景華洋行。開了不彀三個月,五千銀子被外國人支完了不算,另外還虧空了三千多;那外國人忽然不見了,也不知他往別處去了,還是藏起來。這才着了忙,四面八方去尋起來,哪裡有個影子?便是齊明如也不見了。虧空的款子,人家又來催逼,只得倒閉了。往英國領事處去告那外國人,英領事在冊籍上一查,沒有這個人的名字;更是着忙,託了人各處一查,總查不着,這才知道他是一個沒有領事管束的流氓。也不知他是哪一國的,還不知他是外國人不是。於是隻得到會審公堂去告齊明如。誰知齊明如是一個做外國衣服的成衣匠,本是個光蛋,官向他追問外國人的來歷,他只供說是因來買衣服認得,並且不知他的來歷。官便判他一個串騙,押着他追款。俗語說得好:「不怕凶,只怕窮。」他光蛋般一個人,任憑你押着,-糠哪裡榨得出油來!此刻這件事已拖了三四個月,還未了結,討債的卻是天天不絶。急得采卿走頭無路,家裡坐不住,便常到沈月卿家避債。這沈月卿今年恰好二十歲,從十四歲上,采卿便叫他的局,一向不曾再叫別人。纏頭之費,雖然不多,卻是節節清楚;如今六七年之久,積算起來,也不為少了。前兩年月卿向鴇母贖身時,采卿曾經幫了點忙,因此月卿心中十分感激。這回看見采卿這般狼狽,便千方百計,代采卿湊借了一千元;又把自己的金珠首飾,盡情變賣了,也湊了一千元,一齊給與采卿,打點債務。這種風聲,被別個客人知道了,因此造起謡言來,說他兩人是恩相好。采卿-縷述了一遍,我不覺抬頭望了月卿一眼,說道:「不圖風塵中有此人,我們不可不賞一大杯!」正待舉杯要吃,小雲猛然說道:「對不住你!你化了錢請我,卻倒裝了我的體面。」我舉眼看時,只見小雲背後,珠圍翠繞的,坐了七八個人。內中只有一個黃銀寶是認得的,卻是滿面怒容,冷笑對我道:「費你老爺的心!」我聽了小雲的話,已是不懂,又聽了這麼一句,更是茫然,便問怎麼講。小雲道:「無端的在這裡吃寡醋,說這一席是我吃的,怕他知道,卻屈你坐了主位,遮他耳目,你說奇不奇。」我不禁笑了一笑道:「這個本來不算奇,律重主謀,怪了你也不錯。」那黃銀寶不懂得「律重主謀」之說,只聽得我說怪得不錯,便自以為料着了,沒好氣起身去了。小雲道:「索性虛題實做一回。」便對月卿道:「叫他們再預備一席,我請客!」我道:「時候太晚了,留着明天吃罷。」小雲道:「你明天動身,我給你餞行;二則也給采翁解解悶。今夜四馬路的酒,是吃到天亮不希奇的。」我道:「我可不能奉陪了。」管德泉道:「我也不敢陪了,時候已經一下鐘了。」小雲道:「只要你二位走得脫!」說著,便催着草草終席。我和德泉要走,卻被小雲苦苦拉著,只得依他。小雲又去寫局票,問我叫那一個。我道:「去年六月間,唐玉生代我叫過一個,我卻連名字也忘了,並且那一個局錢還沒有開發他呢。」德泉道:「早代你開發了,那是西公和沈月英。」小雲道:「月英過了年後,就嫁了人了。」我道:「那可沒有了。」小雲道:「我再給你代一個。」我一定不肯,小雲也就罷了,仍叫了月卿。大家坐席。此時人人都飽的要漲了,一樣一樣的菜拿上來,只擺了一擺,便撤了下去,就和上供的一般,誰還吃得下!幸得各人酒量還好,都吃兩片梨子、蘋果之類下酒。

我偶然想起小雲說月卿作得好詩的話,便問月卿要詩看。月卿道:「這是趙老爺說的笑話,我何嘗會作詩。」小雲聽說,便起身走向梳妝台的抽屜裡,一陣亂翻,卻翻不出來。采卿對月卿道:「就拿出來看看何妨。」月卿才親自起身,在衣櫥裡取出薄薄的一個本子來,遞給采卿;采卿轉遞給我。我接在手裡,翻開一看,寫的小楷雖不算好,卻還端正。內中有批的,有改的,有圈點的。我道:「這是誰改過的?」月卿介面道:「柳老爺改的;便是我謅兩句,也是柳老爺教的。」我對采卿道:「原來你二位是師弟,怪不得如此相待了。」采卿道:「說著也奇!我初識他時,才十四歲。我見他生得很聰明,偶爾教他識幾個字,他認了,便都記得;便買了一部《唐詩》教教他,近來兩年,居然被他學會了。我想女子學作詩,本是性之所近,蘇、常一帶的妓女,學作詩更應該容易些。」我道:「這句話很奇,倒要請教是怎麼講?」采卿道:「他們從小學唱那小調,本來就是七字句的有韻之文;並且那小調之中,有一種馬如飛撰的叫做『馬調』,詞句之中,很有些雅馴的。他們從小就輸進了好些詩料在肚子裡,豈不是學起來更容易麼。」我點頭道:「這也是一理。」因再翻那詩本,揀一首濃圈密點的一看,題目是《無題》,詩是:


  

自憐生就好豐裁,疑是雲英謫降來。弄巧試調鸚鵡舌,學愁初孕杜鵑胎。銅琶鐵板聲聲恨,剩馥殘膏字字哀。知否有人樓下過,一腔心事暗成灰。

好春如夢釀愁天,何必能痴始可憐!楊柳有芽初蘸水,牡丹才蕊不勝煙。從知眼底花皆幻,聞說江南月未圓。人靜漏殘燈慘綠,碧紗窗外一聲鵑。

我看了,不覺暗暗驚奇。古來才妓之說,我一向疑為後人附會,不圖我今日親眼看見了。據這兩首詩,雖未必便可稱才,然而在閨秀之中,已經不可多得,何況在北里呢。因對采卿道:「這是極力要煉字煉句的,真難為他!」月卿介面道:「這都是柳老爺改過才謄正的。」采卿道:「這裡面有兩首《野花》詩,我始終未改一字,請你批評批評。」說罷,取過本子去,翻給我看。只見那詩是:


  
蓬門莫笑托根低,不共楊花逐馬蹄。混跡自憐依曠野,添妝未許入深閨。榮枯有命勞噓植,聞達無心謝品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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