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頁
我不禁拍手道:「好極,好極!這一闋要算絶唱了,虧他怎麼想得出來!」繼之道:「我和述農也評了這闋最好,可見得所見略同。」我道:「我看了這一闋,連那『故問夜來情』也改着了。」繼之道:「改甚麼?」我道:「改個『悄地喚芳名』,不好麼?」繼之拍手道:「好極,好極!改得好!」再看第八闋,是《憶王孫》「閨思」:
昨宵燈爆喜情多,今日窗前鵲又過。莫是歸期近了麼?鵲兒呵!再叫聲兒聽若何?
我道:「這無非是晨占喜鵲,夕卜燈花之意,不過痴得好頑。」第九闋是《三字令》「閨情」。我道:「這《三字令》最難得神理,他只限着三個字一句,那得跌宕!」看那詞是:
人乍起,曉鶯鳴,眼猶餳;簾半卷,檻斜憑,綻新紅,呈嫩綠,雨初經。開寶鏡,掃眉輕,淡妝成;才歇息,聽分明,那邊廂,牆角外,賣花聲。
我道:「只有下半闋好。」這一本稿,統共只有九闋,都看完了。我問繼之道:「詞是很好,但不知是誰作的?看這本子殘舊到如此,總不見得是個時人了。」繼之道:「那天我閒着沒事,到夫子廟前閒逛,看見冷攤上有這本東西,只化了五個銅錢買了來。只恨不知作者姓名。這等名作,埋沒在風塵中,也不知幾許年數了;倘使不遇我輩,豈不是徒供鼠嚙蟲傷,終於復瓿!」我因繼之這句話,不覺觸動了一樁心事。
正是:一樣沉淪增感慨,偉人環寶共風塵。不知觸動了甚麼心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
040回 披畫圖即席題詞 發電信促歸閲卷
我聽見繼之讚歎那幾闋詞,說是倘不遇我輩,豈不是終於復瓿,我便忽然想起蔡侶笙來,因把在上海遇見黎景翼,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告訴他蔡侶笙如何廉介,他的夫人如何明理,都說了一遍。繼之道:「原來你這回到上海,幹了這麼一回事,也不虛此一行。」我道:「我應允了蔡侶笙,一到南京,就同他謀事,求大哥代我留意。」繼之道:「你同他寫下兩個名條,我覷便同他薦個事便了。」
說話間,春蘭來叫我吃午飯,我便過去。飯後在行李內取出團扇及畫片,拿過來給繼之,說明是德泉送的。繼之先看扇子,把那題的詩念了一遍道:「這回倒沒有抄錯。」我道:「怎麼說是抄的?」繼之道:「你怎麼忘了?我頭回給你看的那把團扇,把題花卉的詩題在美人上,不就是這個人畫的麼。」我猛然想起當日看那把團扇來,並想起繼之說的那詩畫交易的故事,又想起江雪漁那老臉攘詩,才信繼之從前的話,並不曾有意刻畫他們。因把在蘇州遇見江雪漁的話,及代題詩的話,述了一遍。老太太在旁聽見,便說道:「原來是你題的詩,快唸給我聽。」繼之把扇子遞給他夫人。他夫人便念了一遍,又逐句解說了。老太太道:「好口彩!好吉兆!果然石榴多子!明日繼之生了兒子,我好好的請你。」我笑說「多謝」。繼之攤開那畫片來看,見了那款,不覺笑道:「他自己不通,如何把我也拉到蘇州去?好好的一張畫,這幾個字寫的成了廢物了。」我道:「我也曾想過,只要叫裱畫匠,把那幾個字挖了去,還可以用得。繼之道:“只得如此的了。」我又回去,把我的及送述農的扇子,都拿來給繼之看。繼之道:「這都是你題的麼?」我道:「是的。他畫一把,我就題一首。」繼之道:「這個人畫的着實可以,只可惜太不通了。但既然不通,就安分些,好好的寫個上下款也罷了,偏要題甚麼詩。你看這幾首詩,他將來又不知要錯到甚麼畫上去了。」我道:「他自己說是吳三橋的學生呢。」繼之道:「這也說不定的。說起吳三橋,我還買了一幅小中堂在那裡,你既喜歡題詩,也同我題上兩首去。」我道:「畫在那裡?」繼之道:「在書房裡,我同你去看來。」於是一同到書房裡去。繼之在書架上取下畫來,原來是一幅美人,佈景是滿幅梅花,梅梢上烘出一鈎斜月,當中月洞裡,露出美人,斜倚在熏籠上。裱的全綾邊,那綾邊上都題滿了,卻剩了一方。繼之指着道:「這一方就是虛左以待的。」我道:「大哥那裡去找了這些人題?」繼之道:「我那裡去找人題,買來就是如此的了。」我道:「這一方的地位很大,不是一兩首絶詩寫得滿的。」繼之道:「你就多作幾首也不妨。」我想了一想道:「也罷。早上看了絶妙好詞,等我也效顰填一闋詞罷。」繼之道:「隨你便。」我取出《詩韻》翻了一翻,填了一闋《疏影》,詞曰:
香消燼歇,正冷侵翠被,霜禽啼徹。斜月三更,誰鼓城笳,一枕夢痕明滅。無端驚起佳人睡,況酒醒天寒時節。算幾回倚遍熏籠,依舊黛眉雙結。良夜迢迢甚
伴?對空庭寂寞,花光清絶。驀逗春心,偷數年華,獨自暗傷離別。年來消瘦知何似,應不減素梅孤潔。且待伊塞上歸來,密與擁爐愁說。
用紙寫了出來,遞給繼之道:「大哥看用得,我便寫上去。」繼之看了道:「你倒是個詞章家呢。但何以忽然用出那離別字眼出來?」我道:「這有甚一定的道理,不過隨手拈來,就隨意用去。不然,只管贊梅花的清幽,美人的標緻,有甚意思呢。我只覺得詞句生澀得很。」繼之道:「不生澀!很好!寫上去罷。」我攤開畫,寫了上去,署了款。繼之便叫家人來,把他掛起。
日長無事,我便和繼之對了一局圍棋。又把那九闋香奩詞抄了,只把《眼兒媚》的「故問夜來情」,改了個「悄地喚芳名」,拿去給姊姊看,姊姊看了一遍道:「好便好,只是輕薄些。」我道:「這個只能撇開他那輕薄,看他的巧思。」姊姊笑道:「我最不服氣,男子們動不動拿女子做題目來作詩填詞,任情取笑!」我道:「豈但作詩填詞,就是畫畫,何嘗不是!只畫美人,不畫男子;要畫男子,除非是畫故事,若是隨意坐立的,斷沒有畫個男子之理。」姊姊道:「正是。我才看見你的一把團扇,畫的很好,是在那裡畫來的?」我道:「在蘇州。姊姊歡喜,我寫信去畫一把來。」姊姊道:「我不要。你幾時便當,順便同我買點顏料來,還要買一份畫碟、畫筆。我的丟在家裡,沒有帶來。」我歡喜道:「原來姊姊會畫,是幾時學會的?我也要跟着姊姊學。」
正說到這裡,吳老太太打發人來請,於是一同過去。那邊已經擺下點心。吳老太太道:「我今天這個東做得着,又做了荷花生日,又和乾兒子接風。這會請先用點心,晚上涼快些再吃酒。」我因為荷花生日,想起了竹湯餅會來,和繼之說了。繼之道:「這種人只算得現世!」我道:「有愁悶時聽聽他們的問答,也可以笑笑。」於是把在花多福家所聞的話,述了一遍。母親道:「你到妓院裡去來?」我道:「只坐得一坐就走的。」姊姊道:「依我說,到妓院裡去倒不要緊,倒是那班人少親近些。」我道:「他硬拉我去的,誰去親近他。」姊姊道:「並不是甚麼親近不得,只小心被他們熏臭了。」說的大眾一笑。當夜陪了吳老太太的高興,吃酒到二炮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