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頁
次日,繼之出城,我也到關上去,順帶了團扇送給述農。大家不免說了些別後的話,在關上盤桓了一天。到晚上,繼之設了個小酌,單邀了我同述農兩個吃酒,賞那香奩詞。述農道:「徒然賞他,不免為作者所笑,我們也應該和他一闋。」我道:「香奩體我作不來;並且有他的珠玉在前,我何敢去佛頭着糞!」繼之道:「你今天題畫的那一闋《疏影》,不是香奩麼?」我道:「那不過是稍為帶點香奩氣。他這個是專寫兒女的,又自不同。」述農道:「說起題畫,一個朋友前天送來一個手卷要我題,我還沒工夫去作。不如拿出來,大家題上一闕詞罷。」我道:「這倒使得。」述農便親自到房裡取了來,簽上題着「金陵圖」三字。展開來看,是一幅工筆青綠山水,把南京的大概,畫了上去。繼之道:「用個甚麼詞牌呢?」述農道:「詞牌倒不必限。」我道:「限了的好。不限定了,回來有了一句合這個牌,又有一句合那個牌,倒把主意閙亂了。」繼之道:「秦淮多麗,我們就用《多麗》罷。」我道:「好。我已經有起句了:『大江橫,古今煙鎖金陵。』述農道:“好敏捷!」我道:「起兩句便敏捷,這個牌,還有排偶對仗,頗不容易呢。」繼之道:「我也有個起句,是『古金陵,秦淮煙水冥冥』。」我道:「既如此,也限了八庚韻罷。」於是一面吃酒,一面尋思。倒是述農先作好了,用紙謄了出來。繼之拿在手裡,念道:
水盈盈,吳頭楚尾波平。指參差帆檣隱處,三山天外搖青。丹脂銷牆根蛩泣,金粉滅江上煙腥。北固雲頽,中泠泉咽,潮聲怒吼石頭城。只千古《後庭》一曲,迴首不堪聽!休遺恨霸圖銷歇,王、謝飄零!但南朝繁華已燼,夢蕉何事重醒?舞台傾夕烽驚雀,歌館寂磷火為螢。荒徑香埋,空庭鬼嘯,春風秋雨總愁凝。更誰家秦淮夜月,笛韻寫淒清?傷心處畫圖難足,詞客牽情。
繼之唸完了,便到書案上去寫,我站在前面,看他寫的是:
古金陵,秦淮煙水冥冥。寫蒼茫勢吞南北,斜陽返射孤城。泣胭脂淚乾陳井,橫鐵鎖纜系吳。《玉樹》歌殘,銅琶咽斷,怒潮終古不平聲。算只有蔣山如壁,依舊六朝青。空餘恨鳳台寂寞,鴉點零星。嘆豪華灰飛王、謝,那堪鼙鼓重驚!指燈船光銷火蜃,憑水榭影亂秋螢。壞堞荒煙,寒笳夜雨,鬼磷鵑血暗愁生。畫圖中長橋片月,如對碧波明。烏衣巷年年燕至,故國多情。
我等繼之寫完,我也寫了出來,交給述農看。我的詞是:
大江橫,古今煙鎖金陵。憶六朝幾番興廢,恍如一局棋枰。見風-去來眼底,望樓櫓頽敗心驚。幾代笙歌,十年鼙鼓,不堪迴首嘆彫零。想昔日秦淮觴詠,似幻夢
初醒。空留得一輪明月,漁火零星。最銷魂紅羊劫盡,但余一座孤城。剩銅駝無言衰草,聞鐵馬淒斷郵亭。舉目滄桑,感懷陵谷,落花流水總關情。偶披圖舊時景象,歷歷可追憑。描摹出江山如故,輸與丹青。
當下彼此傳觀,又吃了一回酒。述農自回房安歇。
繼之對我道:「你將息兩天,到蕪湖走一次。你但找定了屋子,就寫信給我,這裡派人去;你便再到九江、漢口,都是如此。」我道:「這找房子的事,何必一定要我?」繼之道:「你去找定了,回來可以告訴我一切細情;若叫別人去,他們去了,就在那裡辦事了。還有一層:將來你往來稽查,也還可以熟悉些。」我道:「這裡南京開辦麼?」繼之道:「這裡叫德泉倒派人上來辦,才好掩人耳目。你從上江回來,就可以到鎮江去。」我道:「這裡書啟的事怎樣呢?」繼之道:「我這個差事,上前天奉了札子,又連辦一年;書啟我打算另外再請人。」我道:「那麼何不就請了蔡侶笙呢?」繼之道:「但不知他筆下如何?」我道:「包你好!我雖然未見過他的東西,然而保過廩的人,斷不至于不通;頂多作出來的東西,有點腐八股氣罷了,何況還不見得。他還送我一副對子,一筆好董字。」繼之道:「我就請了他,你明日就寫信去罷,連關書一齊寄去也好。」我聽說不勝之喜,連夜寫好了,次日一早,便叫家人寄去。又另外寄給王端甫一信,囑他勸駕。
我便賃馬進城,順路買了畫碟、畫筆、顏料等件;又買了幾張宣紙、扇面、畫絹等,回來送與姊姊,並央他教我畫。姊姊道:「你只要在旁邊留着心看我畫,看多了就會了,難道還要把着手教麼。」我道:「我從前學畫山水,學了三個多月,畫出來的山,還象一個土饅頭,我就丟下了。」姊姊便裁了一張小中堂。我道:「畫甚麼?」姊姊道:「畫一幅美人,送我干嫂子。」說罷坐下,調開顏色,先畫了個美人面,又布了一樹梅花。我道:「姊姊可是看見了書房那張,要背臨他的稿子?」姊姊道:「大凡作畫要臨稿本,便是低手。書房那是我看見的,我卻並不臨他。」我道:「初學時總是要臨的。」姊姊道:「這個自然。但是學會之後,總要胸中有了丘壑,要畫甚麼,就是甚麼,才能稱得畫家。」
說話間,春蘭拿了一卷東西進來,說是他家周二爺從關上帶回來的。拆開看時,原是那幅《金陵圖》,昨夜的詞,未曾寫上,今天繼之、述農都寫了,拿來叫我寫的。姊姊道:「書房那張,你也題了一闋詞,怎麼這樣詞興大發?我這張也要請教一闋了。」我道:「才題過一張梅花美人,今日再題,恐怕要犯了。」姊姊道:「胡說!我不信你腹儉到如此。我已經填了一闋《解語花》,在干嫂子那裡,你去看來。」我道:「既如此,我不看詞,且看畫的是甚麼樣子個大局,我好切題做去。」姊姊道:「沒有甚麼樣子,就是一個月亮。一個美人,站在梅花樹下。」我便低頭思索一會,問姊姊要紙寫出來。姊姊道:「填的甚麼詞牌?不必寫,先唸給我聽。」我道:「自然也是《解語花》。」因念道:
思縈鄧尉,夢繞羅浮,身似梅花瘦。故園依舊,慵梳掠,誰共尋芳攜手?芳心恐負,正酒醒天寒時候。喚丫鬟招鶴歸來,請與冰魂守。羌笛怕聽吹驟,念隴頭人遠,怎堪迴首,翠蛾愁皺。相偎處,惹得暗香盈袖。凝情待久,無限恨,癯仙知否?應為伊惆悵江南,月落參橫後。
姊姊聽了道:“大凡填詞,用筆要如快馬入陣,盤旋曲折,隨意所之。我們不知怎的,總覺着有點拙澀,詞句總不能圓轉,大約總是少用功之過。念我的你聽:
芳痕淡抹,粉影含嬌,隱隱雲衣迭。一般清絶,偎花立,空自暗傷離別。銷魂似妾,心上事更憑誰說?倩何人寄語隴頭,鏡裡春難折。寂寞黃昏片月,伴珊珊環珮,滿庭香雪,蛾眉愁切。關情處,怕聽麗譙吹徹。冰姿似鐵,嘆爾我,生來孤潔。恐飄殘倦倚風前,一任霜華拂。”
我道:「姊姊這首就圓轉得多了。姊姊道:“也不見得。」此時那畫已畫好了,我便把題詞寫上。又寫了那《金陵圖》的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