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頁
「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絶」。香諧「相」音;絲諧「思」音,合取相思之意。這兩個比喻句,與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同一機杼。「搗麝成塵」、「拗蓮作寸」,顯示所受戕害凌遲之難忍。但儘管如此,仍然「香不滅」、「絲難絶」,尤見情意綿邈,之死靡它。然而這所詠相思,卻非兒女私情。三、四兩句「紅淚文姬洛水春,白頭蘇武天山雪」,均為倒文,意思是:文姬紅淚如洛水春汛,蘇武白頭似天山雪峰。東漢女詩人蔡文姬,戰亂中為胡人所虜,身陷匈奴十二年,她的《胡笳十八拍》有「十拍悲深兮淚成血」句,「紅淚」當由此來;又,文姬河南人,故有洛水之喻。漢武帝時出使匈奴的蘇武被無理扣留一十九載,在塞外牧羊,備受艱辛。天山與洛水,一在塞北,一在中原,兩句互文見義,同是身在匈奴,心在漢朝的意思;血淚如渙渙春水,白頭似皚皚雪山,則以富於浪漫色彩的奇想,極寫苦戀父母之邦的浩茫心事。以上是詩的第一層,借比喻、典故,渲染故國之思,是進入正題前的序曲。
第二層四句:「君不見無愁高緯花漫漫,漳浦宴餘清露寒。一旦臣僚共囚虜,欲吹羌管先汍瀾。」運用對比手法,寫高緯縱慾亡國,是全詩的主體。「君不見」,是七言古詩的句首語,用在首句或關鍵處,起呼告及引起注意的作用。北齊後主高緯,
565—
576年在位,是一個極荒唐的昏君,曾作「無愁之曲」,自彈琵琶而歌,侍和者百餘人,時稱「無愁天子」。北周攻齊,高緯和兒子高恆出逃,為周軍所獲,押送長安,從臣韓長鸞等亦被俘。後來北周以謀反為名,將他們一齊處死。這一層,前兩句寫齊亡以前。「無愁」,譏諷高緯臨危苟安,終日耽于淫樂:「花漫漫」,形容豪華奢靡,一片花花世界。齊都鄴城(今河南安陽)臨漳水,故雲「漳浦」;宴余夜深,清露生寒,既表現宮廷飲宴之無度,又借宴後的沉寂反襯宴時的熱閙,令人想象那燈紅酒綠、鼓樂喧闐的狂歡場面和主醉臣酣、文恬武嬉的末世景象,終究不無終了之時。後兩句寫齊亡之後,高緯君臣在長安為北周階下囚,終日忍辱飲恨,往事不堪迴首;偶以羌笛尋樂,也只是徒然引起漳浦舊夢,曲未成而淚先流。汍瀾,流淚貌,承「紅淚文姬洛水春」行文,意謂高緯在北國的處境比蔡文姬在匈奴更加難堪。
第三層前兩句「舊臣頭鬢霜華早,可惜雄心醉中老」,照應「白頭蘇武天山雪」,寫北齊遺民的亡國之恨。多少鄴都舊臣,空懷復國之心,苦無回天之力,只好深居醉鄉,藉酒澆愁,一任歲月蹉跎,早生華髮,豈不可嘆可憐!後兩句「萬古春歸夢不歸,鄴城風雨連天草」,暗示憂勞興國、逸豫亡身的道理,萬古皆然,對晚唐統治者敲起警鐘。年復一年,代復一代,自然界的春天歲歲如期歸來,鄴城繁華的春夢卻一去不返,唯見連天荒草在淒風冷雨中飄搖,與當年「無愁高緯花漫漫,漳浦宴餘清露寒」的盛況互相映襯,令人油然而興今昔滄桑的慨嘆,並從中悟出盛衰興亡之理。全詩以景物描寫作尾聲,含有餘音不盡的妙趣。
這首七古在藝術上的一個顯著特點,是緣情造境,多方烘托。詩的主旨在於揭示高緯亡齊的歷史教訓,而歌詠本事的詩句卻只有六句,下余六句,開頭四句和結尾二句都是為渲染亡國之恨而層層着色的:先以麝碎香存、藕斷絲連的比興,寫相思的久遠;再用蔡文姬、蘇武覊留匈奴的典故,寫故國之思的痛切;而在敘述北齊亡國的血淚遺事之後,更越世代而下,以「鄴城風雨連天草」的衰敗景象,抒寫後人的嘆惋感傷。這樣反覆地烘托渲染,從時間、空間、情思各方面擴展意境,大大豐富了詩的形象,增強了抒情色彩和感染力量。
(趙慶培)
過陳琳墓
過陳琳墓
溫庭筠
曾于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雲。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
這是一首詠懷古蹟之作。表面上是憑弔古人,實際上是自抒身世遭遇之感。陳琳是漢末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擅長章表書記。初為大將軍何進主簿,曾向何進獻計誅滅宦官,不被採納;後避難冀州,袁紹讓他典文章,曾為紹起草討伐曹操的檄文;袁紹敗滅後,歸附曹操,操不計前嫌,予以重用,軍國書檄,多出其手。陳琳墓在今江蘇邳縣,這首詩就是憑弔陳琳墓有感而作。
「曾于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開頭兩句用充滿仰慕、感慨的筆調領起全篇,說過去曾在史書上拜讀過陳琳的文章,今天在飄流蓬轉的生活中又正好經過陳琳的墳墓。古代史書常引錄一些有關軍國大計的著名文章,這類大手筆,往往成為文家名垂青史的重要憑藉。「青史見遺文」,不僅點出陳琳以文章名世,而且寓含着歆慕尊崇的感情。第二句正面點題。「今日飄蓬」四字,暗透出詩中所抒的感慨和詩人的際遇分不開,而這種感慨又是緊密聯繫着陳琳這位前賢來抒寫的。不妨說,這是對全篇主旨和構思的一個提示。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頷聯緊承次句,「君」、「我」對舉夾寫,是全篇托寓的重筆。詞客,指以文章名世的陳琳;識,這裡含有真正瞭解、相知的意思。上句是說,陳琳靈魂有知,想必會真正瞭解我這個飄蓬才士吧。這裡蘊含的感情頗為複雜。其中既有對自己才能的自負自信,又暗含才人惺惺相惜、異代同心的意思。紀昀評道:「『應』字極兀傲。」這是很有見地的。但卻忽略了另一更重要的方面,這就是詩句中所蘊含的極沉痛的感情。詩人在一首書懷的長詩中曾慨嘆道:「有氣干牛斗,無人辨轆轤(即鹿盧,一種寶劍)。」他覺得自己就象一柄氣沖鬥牛而被沉埋的寶劍,不為世人所知。一個傑出的才人,竟不得不把真正瞭解自己的希望寄託在早已作古的前賢身上,正反映出他見棄于當時的寂寞處境和「舉世無相識」的沉重悲慨。因此,「應」字便不單是自負,而且含有世無知音的自傷與憤鬱。下句「霸才」,猶蓋世超群之才,是詩人自指。陳琳遇到曹操那樣一位豁達大度、愛惜才士的主帥,應該說是「霸才有主」了。而詩人自己的際遇,則與陳琳相反,「霸才無主」四字正是自己境遇的寫照。「始憐君」的「憐」,是憐慕、欣羡的意思。這裡實際上暗含着一個對比:陳琳的「霸才有主」和自己的「霸才無主」的對比。正因為這樣,才對陳琳的際遇特別欣羡。這時,流露了生不逢時的深沉感慨。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雲。」腹聯分承三、四句,從「墓」字生意。上句是墓前即景,下句是墓前遙想。年深日久,陳琳墓前的石麟已經埋藏在萋萋春草之中,更顯出古墳的荒涼寥落。這是寄託自己對前賢的追思緬懷,也暗示當代的不重才士,任憑一代才人的墳墓蕪沒荒廢。由於緬懷陳琳,便進而聯想到重用陳琳的曹操,想象到遠在鄴都的銅雀台,現在想必也只剩下荒涼的遺蹟,在遙對黯淡的暮雲了。這不僅是對曹操這樣一位重視賢才的明主的追思,也是對那個重才的時代的追戀。「銅雀荒涼」,正象徵著一個重才的時代的消逝。而詩人對當前這個棄賢毀才時代的不滿,也就在不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