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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正當詩人對著流水和春草遐想的時候,忽然東風送來鳥兒的叫聲。春日鳥鳴,本是令人心曠神怡的賞心樂事。但是此時—紅日西斜,夜色將臨;此地—荒蕪的名園,再加上傍晚時分略帶涼意的春風,在沉溺于弔古之情的詩人耳中,鳥鳴就顯得淒哀悲切,如怨如慕,彷彿在表露今昔之感。日暮、東風、啼鳥,本是春天的一般景象,着一「怨」字,就蒙上了一層淒涼感傷的色彩。此時此刻,一片片惹人感傷的落花又映入詩人的眼帘。詩人把特定地點(金谷園)落花飄然下墜的形象,與曾在此處發生過的綠珠墜樓而死聯想到一起,寄寓了無限情思。一個「猶」字滲透着詩人多少追念、憐惜之情!綠珠,作為權貴們的玩物,她為石崇而死是毫無價值的,但她的不能自主的命運不是同落花一樣令人可憐麼?詩人的這一聯想,不僅是「墜樓」與「落花」外觀上有可比之處,而且揭示了綠珠這個人和「花」在命運上有相通之處。比喻貼切自然,意味雋永。
一般懷古抒情的絶句,都是前兩句寫景,後兩句抒情。這首詩則是句句寫景,景中寓情,四句蟬聯而下,渾然一體。
(唐永德)
清明
清明
杜牧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一天正是清明佳節。詩人小杜,在行路中間,可巧遇上了雨。清明,雖然是柳綠花紅、春光明媚的時節,可也是氣候容易發生變化的期間,甚至時有「疾風甚雨」。但這日的細雨紛紛,是那種「天街小雨潤如酥」樣的雨,—這也正是春雨的特色。這「雨紛紛」,傳達了那種「做冷欺花,將煙困柳」的淒迷而又美麗的境界。
這「紛紛」在此自然毫無疑問是形容那春雨的意境的;可是它又不止是如此而已,它還有一層特殊的作用,那就是,它實際上還在形容着那位雨中行路者的心情。
且看下面一句:「路上行人欲斷魂」。「行人」,是出門在外的行旅之人。那麼什麼是「斷魂」呢?在詩歌裡,「魂」指的多半是精神、情緒方面的事情。「斷魂」,是竭力形容那種十分強烈、可是又並非明白表現在外面的很深隱的感情。在古代風俗中,清明節是個色彩情調都很濃郁的大節日,本該是家人團聚,或遊玩觀賞,或上墳掃墓;而今行人孤身趕路,觸景傷懷,心頭的滋味是複雜的。偏偏又趕上細雨紛紛,春衫盡濕,這又平添了一層愁緒。因而詩人用了「斷魂」二字;否則,下了一點小雨,就值得「斷魂」,那不太沒來由了嗎?—這樣,我們就又可回到「紛紛」二字上來了。本來,佳節行路之人,已經有不少心事,再加上身在雨絲風片之中,紛紛灑灑,冒雨趲行,那心境更是加倍的淒迷紛亂了。所以說,紛紛是形容春雨,可也形容情緒,—甚至不妨說,形容春雨,也就是為了形容情緒。這正是我國古典詩歌裡情在景中、景即是情的一種絶藝,一種勝境。
前二句交代了情景,接着寫行人這時湧上心頭的一個想法:往哪裡找個小酒店才好。事情很明白:尋到一個小酒店,一來歇歇腳,避避雨,二來小飲三杯,解解料峭中人的春寒,暖暖被雨淋濕的衣服,—最要緊的是,藉此也就能散散心頭的愁緒。於是,向人問路了。
是向誰問路的呢?詩人在第三句裡並沒有告訴我們,妙莫妙于第四句:「牧童遙指杏花村」。在語法上講,「牧童」是這一句的主語,可它實在又是上句「借問」的賓詞—它補足了上句賓主問答的雙方。牧童答話了嗎?我們不得而知,但是以「行動」為答覆,比答話還要鮮明有力。我們看《小放牛》這齣戲,當有人向牧童哥問路時,他將手一指,說:「您順着我的手兒瞧!」是連答話帶行動—也就是連「音樂」帶「畫面」,兩者同時都使觀者獲得了美的享受;如今詩人手法卻更簡捷,更高超:他只將「畫面」給予讀者,而省去了「音樂」,—不,不如說是包括了「音樂」。讀者欣賞了那一指路的優美「畫面」,同時也就隱隱聽到了答話的「音樂」。
「遙」,字面意義是遠。然而這裡不可拘守此義。這一指,已經使我們如同看到,隱約紅杏梢頭,分明挑出一個酒簾—「酒望子」來了。若真的距離遙遠,就難以發生藝術聯繫,若真的就在眼前,那又失去了含蓄無盡的興味:妙就妙在不遠不近之間。《紅樓夢》裡大觀園中有一處景子題作「杏簾在望」,那「在望」的神情,正是由這裡體會脫化而來,正好為杜郎此句作註腳。「杏花村」不一定是真村名,也不一定即指酒家。這只需要說明指往這個美麗的杏花深處的村莊就夠了,不言而喻,那裡是有一家小小的酒店在等候接待雨中行路的客人的。
詩只寫到「遙指杏花村」就戛然而止,再不多費一句話。剩下的,行人怎樣的聞訊而喜,怎樣的加把勁兒趲上前去,怎樣的興奮地找着了酒店,怎樣的欣慰地獲得了避雨、消愁兩方面的滿足和快意……,這些,詩人就能「不管」了。他把這些都付與讀者的想象,為讀者開拓了一處遠比詩篇語文字句所顯示的更為廣闊得多的想象餘地。這就是藝術的「有餘不盡」。
這首小詩,一個難字也沒有,一個典故也不用,整篇是十分通俗的語言,寫得自如之極,毫無經營造作之痕。音節十分和諧圓滿,景象非常清新、生動,而又境界優美、興味隱躍。詩由篇法講也很自然,是順序的寫法。第一句交代情景、環境、氣氛,是「起」;第二句是「承」,寫出了人物,顯示了人物的淒迷紛亂的心境;第三句是一「轉」,然而也就提出了如何擺脫這種心境的辦法;而這就直接逼出了第四句,成為整篇的精彩所在—「合」。在藝術上,這是由低而高、逐步上升、高潮頂點放在最後的手法。所謂高潮頂點,卻又不是一覽無餘,索然興盡,而是餘韻邈然,耐人尋味。這些,都是詩人的高明之處,也就是值得我們學習繼承的地方吧!
(周汝昌)
題情盡橋
題情盡橋
雍陶
從來只有情難盡,何事名為情盡橋。
自此改名為折柳,任他離恨一條條。
雍陶在唐宣宗大中八年(
854)出任簡州刺史。簡州的治所在陽安(今四川簡陽西北)。據說一天他送客到城外情盡橋,向左右問起橋名的由來。回答說:「送迎之地止此。」雍陶聽後,很不以為然,隨即在橋柱上題了「折柳橋」三字,並寫下了這首七言絶句。
這詩即興而作,直抒胸臆,筆酣墨暢,一氣流注。第一句「從來只有情難盡」,即從感情的高峰上瀉落。詩人以一種無可置疑的斷然口氣立論,道出了萬事有盡情難盡的真諦。「從來」二字似不經意寫出,含蘊卻極為豐富,古往今來由友情、愛情織成的種種悲歡離合的故事,無不囊恬其中。第二句「何事名為情盡橋」,順着首句的勢頭推出。難盡之情猶如洪流淹過橋頭,順勢將「情盡橋」三字沖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