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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如此,但此詩詩意卻並不完全隱晦到不可捉摸。它被作者編在集中「感傷」之部,同部還有情調接近的作品。一是《真娘墓》,詩中寫道:「霜摧桃李風折蓮,真娘死時猶少年。脂膚荑手不堅固,世間尤物難留連。難留連,易銷歇,塞北花,江南雪。」另一是《簡簡吟》,詩中寫到:「二月繁霜殺桃花,明年欲嫁今年死」,「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二詩均為悼亡之作,它們末句的比喻,尤其是那「易銷歇」的「塞北花」和「易散」的「彩雲」,與此詩末二句的比喻几乎一模一樣,連音情都逼肖的,它們都同樣表現出一種對於生活中存在過、而又消逝了的美好的人與物的追念、惋惜之情。而《花非花》一詩在集中緊編在《簡簡吟》之後,更告訴讀者關於此詩歸趣的一個消息。此詩大約與《簡簡吟》同時為同一目的所作吧。
此詩運用三字句與七字句輪換的形式(這是當時民間歌謡三三七句式的活用),兼有節律整飭與錯綜之美,極似後來的小令。所以後人竟采此詩句法為詞調,而以「花非花」為調名。詞對五七言詩在內容上的一大轉關,就在於更傾向於人的內在心境的表現。在這點上,此詩也與詞相近。這種「詩似小詞」的現象,出現在唐代較早從事詞體創作的詩人白居易筆下,原是很自然的。
(周嘯天)
邯鄲冬至夜思家
邯鄲冬至夜思家
白居易
邯鄲驛裡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第一句敘客中度節,已植「思家」之根。在唐代,冬至是個重要節日,朝廷裡放假,民間互贈飲食,穿新衣,賀節,一切和元旦相似,這樣一個佳節,在家中和親人一起歡度,才有意思。如今在邯鄲的客店裡碰上這個佳節,將怎樣過法呢?第二句,就寫他在客店裡過節。「抱膝」二字,活畫出枯坐的神態。「燈前」二字,既烘染環境,又點出「夜」,托出「影」。一個「伴」字,把「身」與「影」聯繫起來,並賦予「影」以人的感情。只有抱膝枯坐的影子陪伴着抱膝枯坐的身子,其孤寂之感,思家之情,已溢於言表。
三、四兩句,正面寫「思家」。其感人之處是:他在思家之時想象出來的那幅情景,卻是家裡人如何想念自己。這個冬至佳節,由於自己離家遠行,所以家裡人一定也過得很不愉快。當自己抱膝燈前,想念家人,直想到深夜的時候,家裡人大約同樣還沒有睡,坐在燈前,「說著遠行人」吧!「說」了些什麼呢?這就給讀者留下了馳騁想象的廣闊天地。每一個享過天倫之樂的人,有過類似經歷的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生活體驗,想得很多。
宋人范希文在《對床夜語》裡說:「白樂天『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語頗直,不如王建『家中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有曲折之意。」這議論並不確切。二者各有獨到之處,正不必抑此揚彼。此詩的佳處,正在於以直率而質樸的語言,道出了一種人們常有的生活體驗,因而才更顯得感情真摯動人。
(霍松林)
賦得古原草送別
賦得古原草送別
白居易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此詩作於貞元三年(
787),作者時年十六。詩是應考的習作。按科場考試規矩,凡指定、限定的詩題,題目前須加「賦得」二字,作法與詠物相類,須繳清題意,起承轉合要分明,對仗要精工,全篇要空靈渾成,方稱得體。束縛如此之嚴,故此體向少佳作。據載,作者這年始自江南入京,謁名士顧況時投獻的詩文中即有此作。起初,顧況看著這年輕士子說:「米價方貴,居亦弗易。」雖是拿居易的名字打趣,卻也有言外之意,說京城不好混飯吃。及讀至「野火燒不盡」二句,不禁大為嗟賞,道:「道得個語,居亦易矣。」並廣為延譽。(見唐張固《幽閒鼓吹》)可見此詩在當時就為人稱道。
命題「古原草送別」頗有意思。草與別情,似從古代的騷人寫出「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楚辭。招隱士》)的名句以來,就結了緣。但要寫出「古原草」的特色而兼關送別之意,尤其是要寫出新意,仍是不易的。
首句即破題面「古原草」三字。多麼茂盛(「離離」)的原上草啊,這話看來平常,卻抓住「春草」生命力旺盛的特徵,可說是從「春草生兮萋萋」脫化而不着跡,為後文開出很好的思路。就「古原草」而言,何嘗不可開作「秋來深徑裡」(僧古懷《原是秋草》),那通篇也就將是另一種氣象了。野草是一年生植物,春榮秋枯,歲歲循環不已。「一歲一枯榮」意思似不過如此。然而寫作「枯──榮」,與作「榮──枯」就大不一樣。如作後者,便是秋草,便不能生發出三、四的好句來。兩個「一」字覆疊,形成詠歎,又先狀出一種生生不已的情味,三、四句就水到渠成了。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是「枯榮」二字的發展,由概念一變而為形象的畫面。古原草的特性就是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它是斬不盡鋤不絶的,只要殘存一點根須,來年會更青更長,很快蔓延原野。作者抓住這一特點,不說「斬不盡鋤不絶」,而寫作「野火燒不盡」,便造就一種壯烈的意境。野火燎原,烈焰可畏,瞬息間,大片枯草被燒得精光。而強調毀滅的力量,毀滅的痛苦,是為著強調再生的力量,再生的歡樂。烈火是能把野草連莖帶葉統統「燒盡」的,然而作者偏說它「燒不盡」,大有意味。因為烈火再猛,也無奈那深藏地底的根須,一旦春風化雨,野草的生命便會復甦,以迅猛的長勢,重新鋪蓋大地,回答火的凌虐。看那「離離原上草」,不是綠色的勝利的旗幟麼!「春風吹又生」,語言樸實有力,「又生」二字下語三分而含意十分。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說此兩句「不若劉長卿『春入燒痕青』語簡而意盡」,實未見得。
此二句不但寫出「原上草」的性格,而且寫出一種從烈火中再生的理想的典型,一句寫枯,一句寫榮,「燒不盡」與「吹又生」是何等唱嘆有味,對仗亦工致天然,故卓絶千古。而劉句命意雖似,而韻味不足,遠不如白句為人樂道。
如果說這兩句是承「古原草」而重在寫「草」,那麼五、六句則繼續寫「古原草」而將重點落到「古原」,以引出「送別」題意,故是一轉。上一聯用流水對,妙在自然;而此聯為的對,妙在精工,頗覺變化有致。「遠芳」、「睛翠」都寫草,而比「原上草」意象更具體、生動。芳曰「遠」,古原上清香瀰漫可嗅;翠曰「晴」,則綠草沐浴着陽光,秀色如見。「侵」、「接」二字繼「又生」,更寫出一種蔓延擴展之勢,再一次突出那生存競爭之強者野草的形象。「古道」、「荒城」則扣題面「古原」極切。雖然道古城荒,青草的滋生卻使古原恢復了青春。比較「亂蛬鳴古塹,殘日照荒台」(僧古懷《原上秋草》)的秋原,該是如何生氣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