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他對於自己的盤辮子,彷彿也覺得無意味,要侮蔑;為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他游到夜間,賒了兩碗酒,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了,思想裡才又出現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關門,才踱回土谷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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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而聽得一種異樣的聲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來是愛看熱閙,愛管閒事的,便在暗中直尋過去。似乎前面有些腳步聲;他正聽,猛然間一個人從對面逃來了。阿Q一看見,便趕緊翻身跟着逃。那人轉彎,阿Q也轉彎,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後面並無什麼,看那人便是小D。
「什麼?」阿Q不平起來了。
「趙……趙家遭搶了!」小D氣喘吁吁的說。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說了便走;阿Q卻逃而又停的兩三回。但他究竟是做過「這路生意」的人,格外膽大,於是出路角,仔細的聽,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的看,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絡繹的將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還想上前,兩隻腳卻沒有動。
這一夜沒有月,未莊在黑暗裡很寂靜,寂靜到像羲皇時候一般太平。阿Q站着看到自己發煩,也似乎還是先前一樣,在那裡來來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決計不再上前,卻回到自己的祠裡去了。
土谷祠裡更漆黑;他關好大門,摸進自己的屋子裡。他躺了好一會,這才定了神,而且發出關於自己的思想來: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並不來打招呼,搬了許多好東西,又沒有自己的份,——這全是假洋鬼子可惡,不准我造反,否則,這次何至于沒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氣,終於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不准我造反,只準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裡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第三部分:阿Q正傳 第九章 大團圓
趙家遭搶之後,未莊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後,阿Q在半夜裡忽被抓進縣城裡去了。那時恰是暗夜,一隊兵,一隊團丁,一隊警察,五個偵探,悄悄地到了未莊,乘昏暗圍住土谷祠,正對門架好機關槍;然而阿Q不衝出。許多時沒有動靜,把總焦急起來了,懸了二十千的賞,才有兩個團丁冒了險,垣進去,裡應外合,一擁而入,將阿Q抓出來;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機關槍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進城,已經是正午,阿Q見自己被攙進一所破衙門,轉了五六個彎,便推在一間小屋裡。他剛剛一蹌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柵欄門便跟着他的腳跟闔上了,其餘的三面都是牆壁,仔細看時,屋角上還有兩個人。
阿Q雖然有些忐忑,卻並不很苦悶,因為他那土谷祠裡的臥室,也並沒有比這間屋子更高明。那兩個也彷彿是鄉下人,漸漸和他兜搭起來了,一個說是舉人老爺要追他祖父欠下來的陳租,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他們問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柵欄門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著一個滿頭剃得精光的老頭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見下面站着一排兵,兩旁又站着十幾個長衫人物,也有滿頭剃得精光像這老頭子的,也有將一尺來長的頭髮披在背後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臉橫肉,怒目而視的看他;他便知道這人一定有些來歷,膝關節立刻自然而然的寬鬆,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說!不要跪!」長衫人物都吆喝說。
阿Q雖然似乎懂得,但總覺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終於趁勢改為跪下了。
「奴隷性!……」長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說,但也沒有叫他起來。
「你從實招來罷,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頭的老頭子看定了阿Q的臉,沉靜的清楚的說。
「招罷!」長衫人物也大聲說。
「我本來要……來投……」阿Q糊裡糊塗的想了一通,這才斷斷續續的說。
「那麼,為什麼不來的呢?」老頭子和氣的問。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說!此刻說,也遲了。現在你的同黨在那裡?」
「什麼?……」
「那一晚打劫趙家的一夥人。」
「他們沒有來叫我。他們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來便憤憤。
「走到那裡去了呢?說出來便放你了。」老頭子更和氣了。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來叫我……」
然而老頭子使了一個眼色,阿Q便又被抓進柵欄門裡了。他第二次抓出柵欄門,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舊。上面仍然坐著光頭的老頭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頭子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於是一個長衫人物拿了一張紙,並一支筆送到阿Q的面前,要將筆塞在他手裡。阿Q這時很吃驚,几乎「魂飛魄散」了:因為他的手和筆相關,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樣拿;那人卻又指着一處地方教他畫花押。
「我……我……不認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筆,惶恐而且慚愧的說。
「那麼,便宜你,畫一個圓圈!」
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着筆卻只是抖。於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並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
阿Q正羞愧自己畫得不圓,那人卻不計較,早已掣了紙筆去,許多人又將他第二次抓進柵欄門。
他第二次進了柵欄,倒也並不十分懊惱。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圓圈的,惟有圈而不圓,卻是他「行狀」上的一個污點。但不多時也就釋然了,他想: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呢。於是他睡着了。
然而這一夜,舉人老爺反而不能睡:他和把總嘔了氣了。舉人老爺主張第一要追臓,把總主張第一要示眾。把總近來很不將舉人老爺放在眼裡了,拍案打凳的說道,「懲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黨還不上二十天,搶案就是十幾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裡?破了案,你又來迂。不成!這是我管的!」舉人老爺窘急了,然而還堅持,說是倘若不追臓,他便立刻辭了幫辦民政的職務。而把總卻道,「請便罷!」於是舉人老爺在這一夜竟沒有睡,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沒有辭。
阿Q第三次抓出柵欄門的時候,便是舉人老爺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還坐著照例的光頭老頭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頭子很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麼話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許多長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給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氣苦:因為這很像是帶孝,而帶孝是晦氣的。然而同時他的兩手反縛了,同時又被一直抓出衙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