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那裡,——可惜腳太大。」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發了鼾聲,四兩燭還只點去了小半寸,紅焰焰的光照着他張開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來,抬了頭倉皇的四顧,待到看見四兩燭,卻又倒頭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走出街上看時,樣樣都照舊。他也仍然肚餓,他想著,想不起什麼來;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開步,有意無意的走到靜修庵。
庵和春天時節一樣靜,白的牆壁和漆黑的門。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門,一隻狗在裡面叫。他急急拾了幾塊斷磚,再上去較為用力的打,打到黑門上生出許多麻點的時候,才聽得有人來開門。
阿Q連忙捏好磚頭,擺開馬步,準備和黑狗來開戰。但庵門只開了一條縫,並無黑狗從中衝出,望進去只有一個老尼姑。
「你又來什麼事?」伊大吃一驚的說。
「革命了……你知道?……」阿Q說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過一革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麼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的說。
「什麼?……」阿Q詫異了。
「你不知道,他們已經來革過了!」
「誰?……」阿Q更其詫異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錯愕;老尼姑見他失了鋭氣,便飛速的關了門,阿Q再推時,牢不可開,再打時,沒有回答了。
那還是上午的事。趙秀才消息靈,一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將辮子盤在頂上,一早去拜訪那歷來也不相能的錢洋鬼子。這是「咸與維新」的時候了,所以他們便談得很投機,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約去革命。他們想而又想,才想出靜修庵裡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是應該趕緊革掉的,於是又立刻同到庵裡去革命。因為老尼姑來阻擋,說了三句話,他們便將伊當作滿政府,在頭上很給了不少的棍子和慄鑿。尼姑待他們走後,定了神來檢點,龍牌固然已經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見了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
這事阿Q後來才知道。他頗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們不來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投降了革命黨麼?」
第三部分:阿Q正傳 第八章 不准革命
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麼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麼,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麼——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裡面搗亂,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聽說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但這卻還不算大恐怖,因為未莊人本來少上城,即使偶有想進城的,也就立刻變了計,碰不着這危險。阿Q本也想進城去尋他的老朋友,一得這消息,也只得作罷了。
但未莊也不能說是無改革。幾天之後,將辮子盤在頂上的逐漸增加起來了,早經說過,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趙司晨和趙白眼,後來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將辮子盤在頭頂上或者打一個結,本不算什麼稀奇事,但現在是暮秋,所以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盤辮家不能不說是萬分的英斷,而在未莊也不能說無關於改革了。
趙司晨腦後空蕩蕩的走來,看見的人大嚷說,
「豁,革命黨來了!」
阿Q聽到了很羡慕。他雖然早知道秀才盤辮的大新聞,但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樣做,現在看見趙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學樣的意思,定下實行的決心。他用一支竹筷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麼話,阿Q當初很不快,後來便很不平。他近來很容易閙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並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氣,店舖也不說要現錢。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只是這樣的。況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
小D也將辮子盤在頭頂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萬料不到他也敢這樣做,自己也決不准他這樣做!小D是什麼東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斷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辮子,並且批他幾個嘴巴,聊且懲罰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來做革命黨的罪。但他終於饒放了,單是怒目而視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這幾日裡,進城去的只有一個假洋鬼子。趙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淵源,親身去拜訪舉人老爺的,但因為有剪辮的危險,所以也就中止了。他寫了一封「黃傘格」的信,托假洋鬼子帶上城,而且托他給自己紹介紹介,去進自由黨。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討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掛在大襟上了;未莊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抵得一個翰林;趙太爺因此也驟然大闊,遠過於他兒子初雋秀才的時候,所以目空一切,見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裡了。
阿Q正在不平,又時時刻刻感着冷落,一聽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識。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只有兩個,城裡的一個早已「嚓」的殺掉了,現在只剩了一個假洋鬼子。他除卻趕緊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沒有別的道路了。
錢府的大門正開着,阿Q便怯怯的進去。他一到裡面,很吃了驚,只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掛着一塊銀桃子,手裡是阿Q曾經領教過的棍子,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髮的像一個劉海仙。對面挺直的站着趙白眼和三個閒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話。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後,心裡想招呼,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妥,或者就應該叫洋先生了罷。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為白着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願意在這小縣城裡做事情。……」
「唔,……這個……」阿Q候他略停,終於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並不叫他洋先生。
聽著說話的四個人都吃驚的回顧他。洋先生也才看見:
「什麼?」
「我……」
「出去!」
「我要投……」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閒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麼!」
阿Q將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這才慢慢的走,於是心裡便湧起了憂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沒有別的路;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至于閒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