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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當然明白我要說什麼,」羅亭說,語氣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剋制的不耐煩。「我重申一遍:假如一個人缺乏堅信不疑的原則,缺乏堅定的立場,那麼他怎麼會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呢,如果……」
「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頓地說,鞠了個躬,便旁若無人地走到一邊去了。
羅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說什麼了。
「哈哈!他逃跑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請您別介意,德米特裡……對不起,」她臉帶親切的微笑補充道,「請問您的父名?」
「尼古拉耶維奇。」
「請您別介意,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他是瞞不過我們的。他想裝出不願再爭論下去的樣子……他已經感到不能再跟您爭論了。您最好坐得離我們近一點,咱們好好聊聊。」
羅亭把椅子挪近了點兒。
「真是相見恨晚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不勝感慨。「這本書您看過沒有?托克維裡①的著作,您知道嗎②?」
① 托克維裡(
1805-
1859),法國政治活動家,史學家。
② 原文為法語。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冊手遞給羅亭。
羅亭接過那本薄薄的小冊子,翻了幾頁,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說托克維裡先生的這本著作他沒有看過,但作者涉及的這個問題他自己也經常思考,談話就這樣開始了。起初羅亭似乎有點猶豫,不敢暢所欲言,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但是後來談興越來越濃,終於滔滔不絶地說了起來。一刻鐘之後,房間裡只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大家圍坐在他身邊,聽他侃侃而談。
惟獨比加索夫一個人遠遠地坐在壁爐旁邊的角落裡。羅亭的話充滿了智慧和熱情,令人信服;很顯然,他博覽群書,學識淵博。誰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他的衣着如此平常,又沒有什麼名氣,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鄉間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聰明人。所有人,包括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內,都感到十分驚訝,甚至可以說被他迷住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為自己的新發現而感到自豪,她甚至開始考慮怎樣把羅亭介紹給上流社會了。儘管她到了這個年齡,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許多近乎孩子氣的東西。老實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聽不懂羅亭的那番宏論,可她同樣感到驚訝和喜悅;她弟弟也不勝驚喜;潘達列夫斯基注視着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一舉一動,內心充滿了嫉妒;比加索夫則在想:「我出五百盧布可以買一隻比他唱得更好聽的夜鶯!」但是受到震動最大的要數巴西斯托夫和娜塔裡婭了。巴西斯托夫几乎屏住了呼吸,張着嘴,睜大了眼睛,坐在那兒聽得入了神,好像有生以來還從未聽過別人說話似的;娜塔裡婭的臉通紅通紅,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羅亭,那雙眼睛時而流露出憂鬱,時而又放射出異彩……
「他的眼睛多漂亮!」沃倫采夫悄悄地對她說。
「是的,很漂亮。」
「可惜那雙手太大太紅。」
娜塔裡婭什麼也沒有回答。
僕人送上茶。談話也變得比較隨便了,可是隻要羅亭一開口,大家立刻停止說話,僅此一端就足以證明他給大家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聲說:「您為什麼不說話,老是不懷好意地冷笑?來吧,再跟他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羅亭叫了過來。
「他還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說著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極端仇視女人,不斷地攻擊她們;請您把他引導到正道上吧。」
羅亭看了看比加索夫……無意間造成了居高臨下的局勢:他比他高出兩個腦袋。比加索夫氣得臉都發白了。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錯了。」他的聲音都變了。「我不僅攻擊女人,對整個人類我也沒有好感。」
「您為什麼這樣蔑視人類呢?」羅亭問。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概研究自己心靈的結果,我發現我內心一天比一天骯髒。我根據自己來衡量別人。也許這有失公允:我比別人壞得多,可您叫我怎麼辦呢?積習難改啊。」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羅亭說。「凡是高尚的靈魂,誰沒有產生過自我貶低的強烈願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這種毫無出路的境地。」
「衷心感謝您為我的靈魂頒發崇高證書。」比加索夫說。「至於我的處境麼——我看也沒什麼,不算壞,因此即使有什麼出路的話,那也隨它去!我不會去尋找的。」
「不過這意味着——恕我冒昧——您寧可滿足自尊心也不願意置身于真理之中……」
「那當然!」比加索夫大聲說道。「什麼叫自尊心,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麼,什麼叫真理?真理又在哪裡?」
「您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
比加索夫聳了聳肩膀。
「老一套又有什麼不好?請問,真理在哪裡?連那些哲學家也不知道什麼是真理。康德說:這就是真理;而黑格爾說:不,你胡說,這才是真理。」
「您知道黑格爾關於真理是怎麼說的嗎?」羅亭依然心平氣和地問。
「我再說一遍,」比加索夫怒氣沖沖地說,「我無法理解什麼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真理,也就是說,徒有其名並無其實。」
「哎呀呀!」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嚷道。「您說這話怎麼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沒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