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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一溜煙走了,兩個仇敵坐在草地上,不作聲。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儘可能不用眼去瞧巴扎羅夫:就此重歸於好——他不願意,但又為自己的傲慢、為自己的失利、為這番愚蠢的行為而羞愧,雖然沒有比這樣的結局更好的了。「謝天謝地,至少這人不能再在這兒獃下去了,」他安慰自己說。沉默是如此地久,如此使人難耐,各人都覺得不是滋味。各人明知對方在想什麼,只是心照不宣。如果是朋友,心照不宣當然愉快,但作為仇敵,就很不痛快了,特別是當既無法走開而又無法解釋的時候。
「我包紮得不太緊嗎?」巴扎羅夫還是開了口。
「不,挺好,」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回答。過了會兒,又補充說:「這事瞞不了我兄弟。我們就說是政治爭端。」
「行,」巴扎羅夫道,「您就說我罵了所有的親英派。」
「很好。現在,您認為那個看見我們的人會怎麼想?」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指着路過的農民問。那人在他們決鬥前曾趕着拴在一起的馬匹打從巴扎羅夫身邊走過,現在他原路返回,見有「老爺」在,便脫帽表示「敬意」。
「誰知道!」巴扎羅夫答道,「大有可能他什麼也沒想。俄國農民是猜不着摸不透的,拉特克利甫夫人①曾不止一次論證過。誰弄得明白?連他本人也弄不明白。」
「啊,又開玩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正要往下說,忽地嚷道:「瞧,您那蠢貨彼得惹出什麼事來了!我兄弟趕來這兒了!」巴扎羅夫一回頭,果見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坐在兩輪馬車裡,蒼白着臉。
他不等馬車停止便跳了下來,直奔他哥哥。
「怎麼回事?」他驚惶地問,「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敢請教到底為了什麼?」「沒什麼,」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代為回答,「白白地把你打擾了。我和巴扎羅夫先生發生了齟齬,為此我受了小小的懲罰。」
「上帝啊,到底是什麼起頭的呢?」「怎麼對你說好呢?因為巴扎羅夫先生對皮爾·羅伯特②爵士出言不恭。但我應該說,這是我個人的過錯,是我招惹起的,巴扎羅夫先生與此無涉。」
「哎喲,你還流着血呢!」「你以為我血管裡淌的是水?放點兒血,對健康有益處,您說是嗎,大夫?且莫愁,先扶我上車,趕明兒就會好的。對,這樣坐很好,走吧,趕車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跟在馬車後面。巴扎羅夫本想走在最後..「我要拜託您照料我的哥哥,」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對他說,「我這就去省城另請醫生。」
巴扎羅夫默默地打了一躬。
一個鐘點後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已經躺到了床上,腳已經過妥善包紮。
全家上下驚動。費多西婭直覺得身體不舒服,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呢,默默地搓手。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卻嬉着臉在開玩笑,尤其跟巴扎羅夫。他眼下穿件麻紗襯衣,外面套件漂亮的短外衣,戴着尖頂帽;他還不准放下窗幔,笑着訴苦說他不得不拒絶進食。
可是到了晚上,他開始發燒,頭痛。此時城裡的醫生趕到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沒聽從他哥哥的話,仍延請了醫生,況且巴扎羅夫也希望他去請個新的來。一整天巴扎羅夫獨坐在自己房裡氣惱,不是個臉色,每次去看病人也只是匆匆的,沒一會兒便回自己的屋。他兩次遇見費多西婭,但她每次都害怕地躲了開去。)新來的醫生主張多喝冷飲散熱,同時證實了巴扎羅夫的話,不會發生任何危險。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他哥哥是不慎自己打傷的,對此醫生「哼」了聲,後來,當接過二十六個銀盧布時他開了口:「是呀,這樣的事常常有。」
宅子裡的人誰都沒有寬衣上床。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忽兒踮起腳尖去看哥哥,忽兒踮起腳尖從他那兒走開,而後者在輕輕地呻吟,睡得不好,用法語對弟弟說:「Couchez—vous①。」不斷要水喝。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命費多西婭端來一杯檸檬水。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朝她細細瞅了一眼,把杯裡的檸檬水一飲而盡。早晨,熱度升高了,發出輕微的斷斷續續的囈語。但後來他突然睜開眼來,恰好見他弟弟俯身床頭,說道:「尼古拉,你說費多西婭是不是有點兒像內莉?」「哪一個內莉呀,帕維爾?」「怎麼你還要問!我是說像P 公爵夫人,特別是她那上半部臉,C′est dela me^me famille①。」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嘴裡沒回答,心裡則在暗暗驚奇,他哥哥居然還那麼一往情深。
「頭腦裡準又想起舊事來了,」他私下對自己說。
「啊,我多麼愛她呀!」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雙手操在腦後顧自說道。
「我絶不允許哪個下流傢伙碰她一個指頭,」停了停他又說。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只是嘆息一聲,壓根兒不知道這話是指誰說的。
第二天八點鐘左右,巴扎羅夫來辭行,他已理好了行裝,並把收集來的青蛙、昆蟲和鳥兒放走了。
「您是來告別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起身迎接他。
「是的。」
「我理解並且贊同您的決定。當然,錯在我哥哥,為此已得到懲罰。他親自對我說過,是他逼的,您別無選擇。我相信,在當時,決鬥是無法避免的了,由於..由於你們的觀點分歧..已到無可調和的程度(說到此處几乎話不成句)。我哥哥受的是舊法教育,又秉性急躁固執..謝天謝地,事情終於結束了。我已採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張揚..」「我給您留下我的地址,以備萬一出問題,」巴扎羅夫冷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