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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農民的悲慘命運,也是《獵人筆記》的基本主題之一。在屠格涅夫之前,利戈羅維奇的《鄉村》和《苦命人安東》對此已作過一定程度的反映。在《獵人筆記》中我們也看到了一些因農奴制的長期壓迫而變得極其可憐委瑣的舊式俄羅斯農民。例如《莓泉》中那個斯焦布希卡,他原先曾是地主的家仆,後來被主人完全拋棄了,結果落到「不被當人看」的地步,在人口調查簿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連一份「口糧」也沒有。他為了餬口,整天「像螞蟻似的」到處氣覓食充饑。《利戈夫村》中綽號「小樹枝」(即蘇喬克)的庫濟馬,也是個家仆,在眾多的地主手裡被轉來轉去,被主人當一件東西似的任意擺佈,先後充當過幾個地主家的廚子、車伕、鞋匠、戲子、漁夫等角色,他被扭曲成為一個毫無個性、膽小如鼠的可憐虫,以致于在那次涉水過河面臨滅頂之災時,竟不敢伸出手去抓住走在前面的「老爺」的衣襟。還有《兩地主》中那個管餐室的仆役瓦夏,受J鞭打之後仍認為主子是個好人,是自己罪該當罰,說主子是「不會無緣無故打人的」。書中的這類描寫,顯然是對農奴制的嚴厲控訴。
然而,書中最引入注目的則是作家從前人所沒有接觸過的角度去發現農民生活的新的方面,那就是去表現農民的才幹、創造力、優良品性和豐富的精神世界。
深受別林斯基重視和讚揚的第一篇特寫《霍裡和卡利內奇》率先為讀者提供了兩個別開生面的農民形象。一個叫霍裡,為人精明、務實,有進取心和自信,他憑自己的勤勞和才智,為自己創建了較為獨立富裕的生活。他思想開放,求知慾強,對國外的社會民生都感興趣。他使人想起了彼得大帝,他也體現出俄羅斯人的精神特徵:「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剛強」,「勇敢地面對未來」。另一個是與他性格迥異的卡利內奇。這是個頗具天賦和豐富內心世界的農民。他不像霍裡那樣務實,不善於安排個人生活。他是個理想派、浪漫派一類的人,熱情而好幻想,愛好大自然。他有多種特長:養蜂、治病、唸咒語、識天時,又能彈會唱,還識得字。他很尊重霍裡,霍裡也很喜歡他,他倆之間洋溢着友誼的「溫情」:他有時給霍裡獻上一束草莓,霍裡很欣賞他的歌喉,有時與他一起動情地唱起傷感的歌。有時他們也互相逗趣,友好地爭論。這是作家為俄羅斯農民唱出的第一首讚歌,併為全書定下了主旋律。誠然,作家是在向世人宣告:在俄羅斯農民的身上「蘊藏着並成熟着偉大事業的未來的萌芽,偉大的民族發展的萌芽」!
《美麗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揚》中的卡西揚也是一個令人喜愛的農民形象。他身體矮小瘦弱,不善於幹活,可他充滿着生命的活力。他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顯得那麼靈活、自在、愜意,確像是個大自然的寵兒。他能與各種鳥兒對歌、爭鳴,能利用野草為人治病。他頭腦聰明,善於思考,平常沉默寡言,但一旦打開話匣子,便滔滔不絶,活像個哲學家,說出一套套絶非一般農民所能說得出的哲理。他愛大自然中的一切生靈,認為一切飛禽走獸都有權享受自己的生命,有權活盡自己的天年。射獵它們是罪過的。他認為人類有自己吃喝的東西,那就是上帝所恩賜的糧食和水,還有祖宗傳下來的家禽家畜。他自己卻喜歡去捕捉夜鶯,但他不是為了殺害它、食用它,而是讓它為人們開心快樂。他說魚是可以捕食的,因為魚的血「是冷的,不是活的」。他認為做人「必須正直,這是最要緊的」。他感到「人間無公道」,他打算去「尋找真理」!在這裡作家是何等熱情地讚歎農民的純真和善良,讚歎他們的道德力量。
《歌手》更像是一首讚歌,它既直接地讚美山溝裡的農民歌手雅可夫的藝術天賦,同時也間接地讚美歌手身邊那群農人的音樂鑒賞力。作家借獵人之口說,這位農民的歌聲「藴有真摯深沉的情感、青春的氣息、力量、甜美,以及一種淡淡的哀愁」,說那歌聲裡跳躍着「一顆俄羅斯正義的熾熱靈魂」,它緊緊地「抓住人們的心。直接扣動俄羅斯人的心弦」。接着作家描寫了在場聽眾的反應,作印證。你看,獵人的心弦被「扣動」了,「湧上了熱淚」,酒館老闆娘禁不住「發出低沉的、壓抑的哭聲」,老成持重的老闆感動得「垂下了頭」,眨巴眼壓制着內心的激動而「扭過頭去」,笨瓜「深深動情了,笨相地張着嘴巴,獃獃地站着」,穿破長袍的莊稼人「在角落裡低聲抽泣」,那沉着冷靜的「怪老爺」也「湧出大顆的淚珠」,連雅可夫的競賽對手包工頭都聽得「發愣」了。作家似乎在告訴人們,:在俄羅斯農民中不僅有藝術天才,更有廣大的能夠欣賞藝術美的群眾。可是作家又在後面描寫了一幅令人「很不愉快的」畫面,表現了這群農人醉酒後使人懊喪的醜態。這無疑是要發人深思:農奴制下的現實生活無情地扭曲了這些具有才華和美好心靈的農人,他們理應有一種文明的、適合於他們美好心靈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