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頁
「等等,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我打斷您一下。我已經對您說過,我和哥哥沒料到這間屋子有這麼多不尋常的往事。比如,安季波夫在這兒住過。可您剛纔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更讓我驚訝。我馬上就告訴您為什麼驚訝,對不起。說到安季波夫,他在革命戰爭時期姓斯特列利尼科夫,有一個時期,內戰初期吧,我經常聽到他的名字,聽過不知多少遍,几乎每天都能聽見,還見過他一兩次面,沒料到由於家庭原因他竟會同我關係如此密切。可是,請您原諒,也許我聽差了,我覺得您好像說,也許您無意中說錯了——『被槍斃的安季波夫』。難道您不知道他是自殺的嗎?」
「有過這種說法,可我不相信。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決不會自殺。」
「但這絶對可靠。安季波夫自殺的房子,聽哥哥說,就是您去海參象前住的那座房子。就發生在您帶著女兒離開後的兩三天。哥哥替他收了屍,把他埋葬了。難道這些消息沒傳到您那裡?」
「沒有。我聽到的是另外的消息。這麼說他自殺是真的了?很多人都這麼說,可我不相信。就在那座房子裡?決不可能!您告訴了我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對不起,您是否知道他同日瓦戈見過面?說過話?」
「據哥哥說,他們有過一次長談。」
「難道真有這回事?謝天謝地。這樣更好(安季波娃慢慢地畫了個十字)。這種巧合太妙了,簡直是天意!您允許我以後再向您詳細打聽所有的細節嗎?每個細節對我都非常珍貴。可我現在沒有力氣問。我說得不對嗎?我太激動了。讓我沉默一會兒,歇一下,集中集中思想。我說得不對嗎?」
「嗅。當然對。請便吧。」
「我說得不對嗎?」
「自然啦。」
「唉,我差點忘了。您讓我火化後不要離開。好。我答應您。我不離開。我同您回到這幢房子裡,留下來,您讓我住哪兒我就住哪兒,讓我獃多久我就獃多久。咱們一起整理尤羅奇卡的手稿。我幫助您。我也許真會對您有些用處。這對我將是莫大的快樂!我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血管都能辨認出他的筆跡。然後我還有事求您,需要您的幫助,我說得不對嗎?您好像是法學家,不管怎麼說吧,您對現存的秩序,先前的和今天的,非常熟悉。此外,知道到哪個機關去打聽哪一類的事,這可太重要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說清楚,我說得不對嗎?我有一件極為可怕的、非常令人煩心的事要找您商量。我指的是一個孩子。可這從火化場回來後再說吧。我一生都在尋找什麼人,我說得不對嗎?告訴我,如果在某種假想的情況下必須尋找一個兒童的下落,一個交給別人撫養的孩子的下落,有沒有一份現存保育院的總檔案,全蘇聯的檔案?全國是否有流浪兒童的統計數字或記錄?我央求您現在別回答我的問題。以後再說。嗅,太可怕了,生活是一件可怕的事,我說得不對嗎?我不知道我女兒來了以後怎麼辦,但我暫時可以住在這所房子裡。卡秋莎展現出卓越的才能,一部分是戲劇才能,另一部分是音樂才能。她能夠巧妙地摹仿所有的人,表演自己編的整場戲,此外,憑聽覺便能唱歌劇中的大段唱詞,真是了不起的孩子,我說得不對嗎?我想讓她上戲劇學院或音樂學院的預備班,初級班,看哪兒錄取她,再把她安頓在寄宿學校裡。我就是為辦這件事而來的,首先一個人把事情辦好,然後再回去接她。難道能把所有的事一下子講清,我說得不對嗎?但這以後再說吧。現在讓心情平靜下來,沉默一會兒,集中思想,設法驅逐掉心中的恐懼。此外,我們讓尤拉的親人在走廊裡獃的時間太長了。我覺得已經敲過兩次門了。而那邊亂哄哄的。大概殯儀館的人來了。我坐在這兒思考的時候,您把門打開,放他們進來。到時候了,我說得不對嗎?等一下,等一下。棺材底下得放一把小凳子,不然夠不着尤羅奇卡。我跟起腳試過,很費勁。而馬林娜·馬爾克洛夫娜和孩子們需要墊把椅子。此外,這也是禮儀所要求的。『請給我最後的一吻。』嗅,我受不了啦,受木了啦。多痛心啊。我說得不對嗎?」
「我馬上讓大家進來,但要先把這件事辦好。您說了這麼多難以理解的話,提出了這麼多問題,看來這些問題一直在折磨您,可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我只希望您明白一點。我願意竭盡全力幫助您解決讓您操心的事。請您記住我的話: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絶望。希望和行動便是我們在不幸中的義務。沒有行動的絶望是對義務的遺忘和違犯。我現在讓弔喪的人進來。墊凳子的事您說得對。我找一把墊上。」
但安率波娃已經不聽他說話了。她沒聽見葉夫格拉夫·日瓦戈打開房間的門,沒聽見走廊裡的人群擁進屋裡,沒聽見他同殯儀館的負責人和主要送葬的人如何交涉,也沒聽見人們走動的腳步聲、馬林娜的哭嚎聲、男人的咳嗽聲和女人的啜泣和叫喊戶O迴旋在屋裡的單調說話聲使她感到頭暈。她儘量挺住,不讓自己暈倒。她的心決要碎了,頭疼得要命。她垂下頭,陷入推測、回憶和反省中,彷彿墮入深淵、降到自己不幸的最底層。她想道:“再沒有一個人了。一個死了。另一個自殺了。只有那個應該殺死的人還活着。她曾想把那個人殺死,但沒打中,那是個她所不需要的卑鄙小人,是他把她的一生變成她自己莫名其妙的一連串的罪行。而那個平庸的怪物正在只有集郵者才知道的亞洲的神話般的偏僻小巷逃竄,而她所需要的親近的人卻一個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