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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禮貌,他絲毫沒有流露出一個局外人在場會讓他感到奇怪或拘束的意思,相反,倒像是把醫生當作他們當中的一員。他說:「祝賀各位。我們把他們趕跑了。這不過是玩一場軍事遊戲,算不上真正的作戰行動,因為他們和我們同樣都是俄國人,只不過不願意和愚蠢分手,不得不讓我們費些力氣幫他們去掉這個毛病罷了。他們的指揮官曾經是我的朋友。他出身要比我更加無產階級化。我和他是在一個大雜院里長大的。在生活中他為我做了不少事,我對他是欠了債的。把他趕到河對岸去了,也可能更遠一些,這我很高興。古裡揚,趕快恢復電話聯絡。只靠信件和電報可不行。天氣真熱,各位注意到了沒有?我總算睡了一個半小時。啊,對了……」他兩手一拍,轉向了醫生。這時他才想起來為什麼把他喊醒。是為了一樁什麼小事,因此才扣押了眼前站着的這個人。
「是這個人?」斯特列利尼科夫從頭到腳用審視的眼光看著醫生,心裡在想。「根本不像。這些傻瓜!」他微笑着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說:「對不起,同志。把您誤認為另一個人了。我的哨兵搞錯了。您自由啦。這位同志的證件在哪兒?好,這是您的證件。原諒我不客氣,想順便看看。日瓦戈……日瓦戈醫生……來自莫斯科……還是請您到我那裡坐一下吧。這兒是秘書處,我的車廂在旁邊。請吧,不會耽誤您很長時間。」
不過,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奇怪,一個鮮為人知的非黨人士能被提拔擔任這樣的職務而且居然能勝任。他出生在莫斯科,大學畢業以後在外省教書,戰爭開始木久就被俘了很長一段時期,不久以前還渺無音信,一度被認為已經犧牲了。
童年時期的斯特列利尼科夫是在進步的鐵路工人季韋爾辛家里長大的。是季韋爾辛保舉了他。管人事的那些人對他很信任。在局勢混亂和偏激觀點最盛行的時期,斯特列利尼科夫的革命性在任何方面都不落於人後,但他突出表現的是真誠與狂熱,但他的狂熱並非出於模仿,而是個人的生活所孕育的,是獨立自主的,非偶然的。
斯特列利尼科夫的確沒有辜負人們對他的信任。
最近一個時期,他的工作記錄中就包括在烏斯特漢姆金斯克和下開爾密斯發動的戰役,還有古巴索夫的農民武裝反抗糧食徵收隊的暴亂和大熊窪車站第十四步兵團搶劫糧食的事件。經他處理的問題,還有土爾卡圖拉市的拉辛派士兵武裝倒戈投靠白衛軍,以及奇爾金河口碼頭發生的武裝暴亂、忠於蘇維埃政權的指揮員被殺等幾件事。
所有這些地方,他都像從天而降的暴風雪一樣及時趕到,判斷局勢,作出決定,迅速、嚴酷、毫不手軟地解決了問題。
在整個邊區,他的列車所到之處,士兵大批逃亡的現象就會被制止。對徵兵機構的監察很快就使工作面貌一新。紅軍的兵員補充進展得很順利,新兵接待站也是熱火朝天。
不久前,就在白黨分子從北邊壓過來而造成有威脅的局面的時候,又給他肩上增加了新的擔子,既有直接的軍事行動,又有戰略性、戰役性的任務。只要他一插手,就立見成效。
斯特列利尼科夫也知道,人們送給他一個綽號:「槍決專家」。他對此淡然處之,他是無所畏懼的。
斯特列利尼科夫生在莫斯科,是個工人的兒子。父親參加過一九O五年的革命並因此而遭了殃。當時他由於年齡小而置身革命運動之外,後來在大學讀書,因為是貧家子弟進了高等學府,對學習就更加重視和勤奮。富裕的大學生們的騷動並未觸及他。他帶著豐富的知識走出校門,以後又靠自己努力在原有歷史、語文專業的基礎上鑽研了數學。
按照法令,他可以免服軍役,但自願上了戰場,以準尉的軍階被俘,後來知道俄國發生了革命,就在一九一七年逃回了祖國。
有兩個特點、兩樣激情使他不同於常人。
他的思路異常清晰和正確,天賦的追求高潔品德和正義的氣質也是少有的,而且感情奔放,知恩必報。
但是作為一個開創新路的有學識的人來說,他還缺少應付偶爾情況的思考力,還不善於利用意料之外的新發現去改變不會有結果的原來的完整設想。
此外,為了辦些好事,他的原則性還缺少內在的非原則性,只瞭解個別與局部,不懂得還有普遍與一般,他心胸博大就在於肯做瑣碎小事。
從幼年時代起,斯特列利尼科夫就嚮往着崇高、光輝的事業。他把生活看成是一個宏偉的競技場,大家盡可以在那裡進行奪取勝利的較量,但必須老老實實地遵守比賽規則。
當事實證明並非如此的時候,他根本意識不到是自己的想法不對,把治世之道簡單化了。他長久地把屈辱埋藏在內心深處,後來就開始喜歡讓自己的想法有朝一日能在生活與敗壞了生活的種種惡勢力之間充當仲裁,目的在於捍衛生活併為它進行報復。
失望使他變得越來越嚴酷。革命給了他思想上的武裝。
「日瓦戈,日瓦戈。」他們來到斯特列利尼科夫的車裡以後,他繼續自言自語地說,「好像是商人,或許是貴族。啊,這裡寫的是從莫斯科到瓦雷金諾。奇怪,從莫斯科一下子突然要到這麼偏遠的地方去。」
「正是為了這個。想找個安靜的去處。偏遠,不為人知。」
「清說說,這是怎麼個道理。瓦雷金諾?這裡的許多地方我都熟悉。那裡從前是克呂格爾家的工廠。也許您是他的親屬?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