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個討厭的傢伙!」尼卡惡狠狠地想著,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客人的說話聲越來越近,已經沒有退路了。臥室裡放了兩張床,一張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的,另一張是尼卡的。尼卡沒怎麼考慮就鑽到第二張床底下。
他聽見人們在找他,在另外一個房間裡喊他,對他不在覺得奇怪。過後,他們就到臥室來了。
「唉,有什麼辦法,」韋傑尼亞平說道,「進去吧,尤拉,也許一會兒就能找到你的同伴,那時再一塊玩吧。」他們談了一會兒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學生的騷動,讓尼卡在這個荒唐而丟臉的藏身之處受困二十分鐘。最後,他們終於到涼台上去了。尼卡輕輕地打開窗戶,跳了出去,走進花園。
今天他覺得很不舒服,前一天夜裡沒有睡覺。尼卡已經年滿十三歲,他感到煩惱的是還被人當成小孩子看待。他整整一夜沒有睡,黎明時從廂房走了出來。太陽已經升起,在花園的地面上灑下露水沾濕的斑駁的長長的樹影。影子並不陰暗,而是深灰色的,像濕毛毯一樣。清晨沁人心脾的芳香,似乎就從這片濕潤的土地上升起,樹影中間透出條條光線,彷彿女孩子纖細的手指一般。
突然有一條水銀似的帶子,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樣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流過。它不停地流過去,也不向土裡滲透。驟然間這帶子猛地彎向一邊,消失不見了。原來是條赤練蛇。尼卡打了一個冷戰。
他是個很奇特的孩子,興奮的時候就大聲地自言自語。他倣傚母親,也喜歡高談闊論,追求一些怪僻的想法。
「活在世界上真是美妙!」他心中在想,「不過為什麼又要常常為此而痛苦呢?當然,上帝是存在的。不過,上帝要是存在的話,他就是我。現在我就給這白楊下命令。」他朝一棵從樹梢到樹幹都在微微顫動的白楊看了一眼(這棵樹德濕、發亮的葉子彷彿是用馬口鐵剪成的),這麼想著,「我這就給它下命令。」他像發瘋似的用全力剋制自己不發出聲音,卻用整個身心和全部血肉祝禱着,想象着:「你給我停止!」楊樹立刻順從地一動木動了。尼卡高興得笑起來,接着就跑下河裡游泳去了。
他的父親傑緬季·杜多羅夫是個恐怖主義分子,曾被判處續刑,後來蒙沙皇特赦才改服苦役。他母親是出身于格魯吉亞的埃裡斯托夫家族的郡主,是個性情乖張但還很年輕貌美的女人,總是醉心于某些事情,比如同情暴動和反抗分子,主張極端的學說,吹捧著名的演員和幫助可憐的失意人,等等。
她寵愛尼卡,把他的名字變幻出一連串毫無意義的、溫存而又傻氣的呢稱,像什麼「伊諾切克」或「諾親卡」之類,把他帶到梯弗裡斯給親戚們看。在那裡,最使他驚奇的是院子裡的一棵枝葉繁茂的樹。那是一棵粗壯的熱帶巨樹。它那大象耳朵一般的葉子遮住了南方的灼熱的晴空。尼卡無論如何也不習慣于認為這是一棵樹,是一種植物,而不是動物。
讓孩子使用父親的可怕的姓名是要擔風險的,所以伊萬·伊萬諾維奇徵得尼娜·加拉克季奧諾夫娜的同意,準備上書沙皇陛下允許尼卡改用母親的姓氏。
就在他躲在床上對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感到憤想不平的時候,其中也想到了這件事。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算個什麼人,怎麼能這樣過分地干涉他的事?等着看他會怎樣教訓他們吧!還有那個娜佳!難道因為她十五歲,就可以翹鼻子,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和他講話嗎?瞧著吧,要給她點厲害看看!「我恨她,」他自言自語地反覆說了幾遍,「我要殺死她!叫她去划船,把她淹死。」
媽媽倒是盤算得挺好。她走的時候肯定是騙了他和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她在高加索一天也沒有停留,就在最近的一個樞紐站換車北上,到了彼得堡以後,又和大學生們一起槍擊警察。可是他卻該在這鬼地方活活地爛掉。不過,他~定要把所有的人都捉弄一番。把娜佳淹死,離開學校,到西伯利亞去找父親發動起義。
池塘四面長滿了睡蓮。小船鑽進稠密的睡蓮叢中,發出乾澀的緩牽聲。只有空隙的地方纔露出池水,彷彿是西瓜汁從切口當中滲了出來。
尼卡和娜佳開始採摘睡蓮。兩個人同時抓住了一枝如同橡皮筋一樣綳得緊緊的結實的莖幹,結果被它拖到一起,頭碰到了一塊兒。小船就像被鈎竿搭住似的向岸邊漂去。蓮梗續在一起,越來越短,只見一朵朵白花綻開艷麗的花心,彷彿帶血的蛋黃,一忽地沉到水裡,一忽兒又淌着水珠浮出水面。
娜佳和尼卡繼續摘花,把小船壓得越來越斜,兩個人几乎是並排地俯在傾斜的船舷上。
「我已經討厭唸書了,」尼卡說,「已經到了掙錢謀生,走上社會的時候了。」
「可是我正要請你講講聯立方程式哪。我的代數不行,差一點要補考。」
尼卡覺得她的話裡有刺。不用說,這是提醒他還是個小孩子呢。聯立方程式!尼卡根本還沒嘗過代數是什麼滋味哪。
他絲毫沒有露出受了侮辱的樣子,故意滿不在乎地問了一句話,但是立刻就覺得太蠢了:「長大以後,你要嫁給誰呢?」
「嗅,這還早着哪,不過可能誰都不嫁。我還沒想過這事。」
「請你別以為我對這事很感興趣。」
「那為什麼要問呢?」
「你是傻瓜。」
他們開始爭吵起來。尼卡想起了早晨他曾經十分討厭女人的心情。他警告娜佳說,如果還繼續說混話,就把她淹死。
「你試試看吧。」娜佳回答說。他攔腰一把將她抱住,兩個人掙紮起來,結果失去重心,一齊跌到了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