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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僅如此,還應當把它和全宇宙的意志看成是一回事;我的分立性是由我主觀方面的空間時間知覺器官生出的一個錯覺。實在者乃是一個龐大的意志,出現在全部自然歷程中,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自然歷程都一樣。
到此為止,我們也許料想叔本華要把他的宇宙意志和神說成是一個,倡導一種和斯賓諾莎的泛神論學說不無相象的泛神論學說,在這種學說裡所謂德性就在於依從神的意志。但是在這裡,他的悲觀主義導向另一種發展。宇宙意志是邪惡的;意志統統是邪惡的,無論如何也是我們的全部永無止境的苦難的源泉。苦難是一切生命必不可少的,而且知識每有增長,苦難也隨之加深。意志並沒有一個假如達到了便會帶來滿足的固定目的。儘管死亡最後總要戰勝,我們仍追求我們的無益的目的,「就像我們把肥皂泡儘量吹得久、吹得大,固然我們完全知道它總歸是要破裂的。」所謂幸福這種東西是根本沒有的,因為願望不滿足惹人痛苦,達到之後只帶來饜足。本能驅逼人蕃育後代,蕃育後代又生出苦難和死亡的新機緣;這便是性行為和羞恥相連的理由。自殺是無用的;輪迴說即使按本義講不是真的,也借神話形式傳出了真理。
這一切都非常悲慘,但是有一條出路,這條出路是在印度發現的。
神話當中最好的莫過于涅槃神話(叔本華把涅槃解釋成寂滅)。他承認這神話不合基督教教義,但是「人類古來的智慧並不會被加利利發生的事所代替。」苦難的起因是意志強烈;我們越少運用意志,我們越少受苦。於是所謂知識,只要是某種的知識,到底證明還是有用的。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區別是現象界的一部分,按真相來看世界,這區別就消失了。對善人講,「摩耶」(幻影)的面紗已經成了透明的;善人明白萬物都是一個,他自身和旁人的區別不過是表面上的區別。他憑藉愛達到了這個洞觀,所謂愛永遠是同情心,跟旁人的痛苦有着關連。「摩耶」的面紗一除下,人便承擔起全世界的苦難。在善人,對全體的認識寧息了一切意欲;他的意志離開生命,否定他自己的本性。「在他內心中,對他自己的現象性的存在是其一個表現的那種本性,即已認識到充滿着悲慘的那個世界的核心內在的本性,生起一種嫌憎。」
因此,至少關於實踐方面,叔本華同禁慾的神秘主義達到完全一致。艾克哈特和安格魯司‧濟雷鳩斯的著作比《新約》好。正統基督教信仰中有一些好東西,值得注意的是聖奧古斯丁和路德為反對「庸俗的裴拉鳩斯的教義」而宣講的原罪說;但是各福音書裡面形而上學缺乏得不成話。他講,佛教是最高的宗教;佛的倫理說除在「可惡的伊斯蘭教義」盛行的地方以外,遍亞洲是傳統公認的。
善人會實行完全守貞、自願清品、齋戒和苦行。在所有事情上,他會一心剋制他的個人意志。但是善人做這事,並不像西方的神秘主義者那樣為了達到與神諧和;並不是追求這種積極的善。所追求的善徹頭徹尾是消極的:
「我們必須把我們在一切美德與神聖背後所辯認出的美德與神聖的最後標的、即我們畏之如兒童怕黑暗般的那種『虛無』的陰霾印象驅散;我們甚至不可像印度人那樣,借神話和無意義的話,例如再化入梵天或佛教徒的涅槃,來迴避它。我們寧可坦率地承認,在完全廢除意志之後殘留的東西,對於一切仍舊滿懷意志的人來說確實是空無所有;但是反之,對於意志已經轉化而且已經否定它自己的人們講,這個如此真實的我們的世界,儘管有一個個太陽與銀河——才是虛無的。」
這裡淡淡地暗示聖者能看出別人所看不出的某種積極的東西,但是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在什麼地方也沒有隱指出來,所以我想這種暗示不過是修辭上的。叔本華講,世界及其一切現象不過是意志的客觀化。隨着意志的降服,「所有那些現象也廢除了;世界所賴以構成的、在客觀性所有各階段上無終了無休止的那種不斷的緊張和努力;在潛移漸變中彼此繼起的多種多樣的形式;意志的全部表現;而且最後,還有此表現的普遍形式——時間和空間,以及其最後的基本形式——主體與客體;一概廢除了。沒有意志:沒有表象、沒有世界。在我們前面的確只有虛無。」
除把這段話的意思解釋成聖者的目的是要儘可能接近非存在以外,我們無法作其它解釋;而為了某種從未清楚說明的理由,聖者靠自殺是達不到非存在的。為什麼聖者比一個永遠酣醉的人可取,這不太容易理解;或許叔本華認為清醒的時刻勢必頻繁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