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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問題還能夠更進一步來看。馬基雅弗利持這個意見:文明人几乎一定是不擇手段的利己主義者。他說,假使有人在今天想建立共和國,會發覺在山民中比在大城市的人中容易做,因為後一種人恐怕已經腐化了。即便某人是不擇手段的利己主義者,這人的最聰明的行動方針仍要隨他須駕馭的民眾來定。文藝復興時期的教會引起人人激憤,但是隻在阿爾卑斯山以北,才讓眾人激憤得釀成宗教改革。當路德開始叛教之際,教皇的收入想必要超過當初亞歷山大六世和尤理烏斯二世倘如品德較好,教皇應有的收入;假若這點是實,便是因為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人性為己觀而致。可見,政治家如果依靠有道德的民眾,他們的行為比在依靠對道德問題漠不關心的民眾時要良好;他們在若有罪行就能夠廣泛傳知的社會裡,比在有他們掌握下的嚴厲檢查制度的社會裡,行為也要良好。當然,其偽善總能夠取得一定程度的成功,但是通過適當制度能使成功的程度大大縮小。
馬基雅弗利的政治思想也如同大部分古代人的政治思想,有一個方面不免膚淺。他滿腦子是萊庫格斯和梭倫一類的大製法者,而想當然這種人不大管以前的社會情況,就創立一個完完整整的社會。把社會看作是有機生長體,政治家對它僅能起有限影響,這種社會概念主要是近代的概念,進化論又大大加強了這個概念。這概念從柏拉圖那裡找不到,從馬基雅弗利那裡同樣也找不到。
然而,也許不妨這樣主張:進化論的社會觀縱使在過去合乎實情,今天已不再適用,對現在和未來講,卻必須另換一個遠為機械論的看法。在俄國和德國創造出了新的社會,簡直彷彿神話人物萊庫格斯據說創造斯巴達國體的情況一般。古代的製法者是仁慈的神話,現代的製法者是令人恐悚的現實。這世界已經比向來更類乎馬基雅弗利的世界,現代人誰希望駁他的哲學,必須作一番超過十九世紀時似乎有必要作的深思。
第四章
埃拉斯摩和莫爾
在北方各國,文藝復興運動比在意大利開始得遲,不久又和宗教改革混纏在一起。但是十六世紀初也有個短期間,新學問在法國、英國和德國沒捲入神學論爭的漩渦,生氣勃勃地四處散播着。這個北文藝復興運動有許多地方和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大不相同。它不混亂無主,也不超脫道德意味;相反,卻和虔誠與公德分不開。北文藝復興很注意將學問標準用到聖經上,得到一個比《拉丁語普及本聖經》更正確的聖經版本。這運動不如它的意大利先驅輝煌燦爛,卻比較牢固;
比較少關切個人炫耀學識,而更渴望把學問儘可能地廣泛傳佈。
埃拉斯摩(Erasmus)和托馬斯‧莫爾爵士(SirThomas More)這兩人,可算是北文藝復興運動的典型代表。他們是親密的朋友,有不少共通處。兩人都學識淵博,固然莫爾博學不及埃拉斯摩;兩人都輕視經院哲學;兩人都抱定由內部實行教會革新的志向,可是當新教分裂發生時,又都對它悲嘆不滿;兩人都寫一手雋妙、幽默而極度老練的文章。在路德叛教以前,他們是思想上的首領;但是在這之後,新舊兩邊的世界都變得過于激烈,他們這種類型的人就不合時宜了。
莫爾殉教死了,埃拉斯摩落魄潦倒。
無論埃拉斯摩或莫爾,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我所以論述這兩人,理由就在於他們可為實例說明革命前時代的性格,在這種時代普遍有溫和改良的要求,而怯懦的人尚未讓過激派嚇得倒向反動。他們又體現出抗逆經院哲學這件事的特色,即嫌惡神學或哲學中一切體系性的東西。
埃拉斯摩(
1466—
1536)生在鹿特丹。他是私生子,因此關於自己的出生委細,編造了一套浪漫性的假話。實際,他的父親是個祭司,一個稍有學問、懂得希臘語的人。埃拉斯摩的生身父母在他尚未成年時死去,他的那些監護人(顯然因為侵吞了他的錢)哄誘他當了斯泰因(Steyn)的修道院的修士,這是他畢生悔恨的一步。監護人裡有一個是學校教師,可是他所知道的拉丁語比埃拉斯摩身為小學生已經知道的還差。這位老師回覆這孩子來的一件拉丁文書札,在信中說:
「萬一你再寫這樣典雅的信,請給加上註解吧。」
1493年,埃拉斯摩當上剛佈雷地方主教的秘書,該主教是金羊毛騎士團的團宗。這給了他離開修道院去遊歷的好機會,只不過並非如他的素願去意大利罷了。他的希臘文知識當時還很粗淺,但他在拉丁語方面具備高度素養;為羅倫佐‧瓦拉的那本論拉丁語的種種雅緻的書,埃拉斯摩格外景仰瓦拉。他認為用拉丁文和真信仰完全可以並容,還舉奧古斯丁和傑羅姆為例——看來他明明忘記了傑羅姆的那個夢:夢中我主痛斥他讀西塞羅的作品。
埃拉斯摩一度入巴黎大學,但是在那裡找不到對自己有益處的東西。這大學從經院哲學發端直到蓋森和宗教會議運動,曾有過它的黃金時代,但是現在老的論爭都乾枯無味了。托馬斯派和司各脫派原先合稱古代派,這派人對奧卡姆主義者論斥爭辯,後者稱作名目論派又稱近代派。終於在
1482年兩派和解,攜手一致對抗人文主義者;當時大學界以外,人文主義者在巴黎蒸蒸日上。埃拉斯摩憎惡經院哲學家,認為他們老朽過時。他在一封信裡提到,他因為想取得博士學位,竭力不談一點優雅或雋妙的事。任何一派哲學,甚至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他都不真正喜好;只不過這兩人既然是古代人,談到時必須表示尊敬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