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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庫斯‧奧勒留的《沉思集》一開始就承認他曾受益於他的祖父、父親、養父、各位老師以及神明。他所列舉的受益,有些是很奇怪的。他說他跟狄奧格尼圖學會了不聽那些行奇蹟者的話;他跟魯斯提庫學會了不寫詩;他跟塞克斯托學會了莊重而不動情;跟文法學家亞歷山大學會了不去改動別人的壞文法,而是要等到過後不久再去使用正確的表達方式;他跟柏拉圖派的亞歷山大學會了覆信時絶不說因為事情忙碌以致回信過遲請原諒的話;跟他的養父學會了不和男孩子戀愛。他接著說他得歸功于神明,因為他並未長時期生長於他祖父的姬妾之手,也沒有過早地來驗證自己的男性;他的孩子們既不愚蠢,身體也不畸形;他的妻子是柔順的、溫存的、其實的;而且當他搞哲學的時候,他也並沒有浪費時間于歷史學、三段論與天文學。
《沉思集》一書中凡是非個人的地方,都與愛比克泰德密切地符合一致。馬爾庫斯‧奧勒留是懷疑靈魂不朽的,但是他又象一個基督徒那樣地會說:「既然你目前這一剎那就可能離開生命,你就按着這種情況來安排你的每一樁行為和思想吧」。與宇宙相和諧的生命才是美好的東西;而與宇宙相和諧又與服從「神」的意志是一回事。「啊,宇宙,凡是與你相和諧的萬物也就都與我和諧。凡是對你適合時宜的,對我也就都不遲不早。你的季節所帶來的萬物都是我的果實,啊,自然:萬物都出自於你,萬物都存在於你,萬物都復歸於你。詩人們說‘賽克洛普的親愛的城市’;難道你就不該說‘宙斯的親愛的城市’了麼」?
我們可以看出,聖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有一部分就是得之於這位異教皇帝的。
馬爾庫斯‧奧勒留深信「神」給每個人都分配了一個精靈作為他的守護者,——這種信仰重新出現在基督教的保護者的天使的觀念之中。他一想到宇宙是一個緊密織就的整體就覺得安慰,他說宇宙是一個活的生命,具有一個實體和一個靈魂。他的格言之一就是:「要經常考察宇宙中一切事物的聯繫」。「無論對你發生了什麼事,那都是終古就為你準備好了的;其中的因果蘊涵關係終古都在織就着你的生命之綫」。和這在一道的(儘管他在羅馬國家中有那樣的一種地位),還有他那斯多葛主義的把人類視為一體的信仰:「就我是安東尼努斯來說,我的城邦與國土就是羅馬;但就我是一個人來說,我的城邦與國土就是這個世界」。我們在這裡便發現,所有的斯多葛派都有着這種不能調和定命論與意志自由的困難。當他想到他自己作為統治者的責任時,他就說,「人人彼此都是為了對方而存在的」。但當他想到唯有有德的意志才是善的這一學說時,他在同一頁書上卻又說,「一個人的罪惡並不能傷害別人」。他從沒有推論過說,一個人的善對別人是無益的,也從沒有推論過說,如果他是象尼羅那樣的一個壞皇帝,他除了害自己而外是不會傷害任何別人的;然而這一結論卻似乎是應有的。
他說:「唯有人才能夠甚至于愛那些做了錯事的人。這種情形發生於,如果當他們做了錯事的時候,你會看到他們原是你的親人,並且他們是由於無知而在無意之中做下了錯事,而且不久你們雙方都要死去;尤其是當犯過錯的人對你並沒有傷害,因為他不曾使你的控制能力變得比從前更壞的時候」。
又說:「要愛人類。要追隨着‘神’。……只要記得法則在統治着一切就夠了」。這幾段話非常顯明地表示出來了斯多葛派倫理學與神學之間的內在矛盾。一方面,宇宙是一個嚴格定命的單一的整體,其中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以前原因的結果;而另一方面,個人意志又是完全自主的,沒有任何外來的原因可以強迫一個人去犯罪。這是一個矛盾,與此密切相關聯的還有第二個矛盾。既然意志是自主的而且唯有有德的意志才是善,一個人就對別人既不能行善也不能為害了;所以仁愛就只是一種幻覺。我們對這兩個矛盾的每一種都必須加以某些說明。自由意志與定命論的矛盾,是貫穿著從古代直到今天的哲學的矛盾之一,它在不同的時代裡採取了不同的形式。現在我們所要探討的是斯多葛派的形式。
我想,如果我們可以讓一個斯多葛派受到蘇格拉底式的詰難的話,他也許多少會辯護他自己的觀點如下:宇宙是一個單一的活着的生命,具有一個也許可以稱之為「神」或者「理性」的靈魂。作為一個整體,這個生命是自由的。「神」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他自己要按照着固定的普遍的法則而行動,但是他選擇了那些能夠產生最好的結果的法則。有時候在個別的情況下,結果並不完全是我們所願望的;但是為著立法的穩固性的緣故,這種不方便還是值得忍受的,如象在人類的法典裡那樣。每個人都有一部分是火,一部分是低等的泥土;就他是火而言(至少當它有着最好的品質的時候),他就是「神」的一部分。當一個人的神聖的部分能夠有德地體現意志時,這種意志就是神的自由意志的一部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意志也就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