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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馬之所以教人看來會是一個欲哭無淚,最奇特。最悲傷的城市,並不僅僅是因為下列這些緣故:把大教堂震垮了的地震(利馬大教堂建於一五三五年,一七四六年遭大地震後又重建。);瘋狂的海浪的衝擊,從來就不下雨的乾涸無淚的天空,遼闊的田野裡枝莖傾斜的作物,歪七倒八的冠石,全都垂掛着的十字架(好象是因船舶碇泊次數過多而傾斜了的船塢),以及郊外的街道中有着一堆散亂的撲克牌似的。彼此倚靠着的屋牆。不,完全不是因為這種緣故,而是因為利馬罩有一層白色的帷幕;在它這種悲傷的白色中,有一種更為叫人恐怖的氣氛。這種白色跟皮薩羅(弗朗西斯科。皮薩羅(
1478—
1541)~秘魯的征服者和發現者,當時將利馬作為西班牙總督的所在地,後即成為秘魯的首都。)一樣古老,把那廢墟罩得永遠如新,毫無滿地草莽的頽廢景象;瀰漫在它那殘破的城垣上的,正是那一片跟它本身相稱的害中風症似的僵硬的蒼白色。
根據一般人的理解力說來,我知道這種白色現象並不是作為誇張那種本來並不怎樣可怕的恐怖事物的主要原因;而且在一個缺乏想象力的人看來,那種情景也許一點也沒有什麼可怖之處,不過,在另外一種人看來,這種情景之所以可怕,簡直也就正好是包括在這一種現象裡面,尤其是當它以一種完全跡近沉默或者渾然一體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時候。我對這兩種說法的含義,也許可以由下列事例分別加以說明。
第一,在船隻逐漸駛近異鄉口岸時,如果當時正是夜間,有個水手聽到激浪的號嘯而驚醒過來,他會覺得那種恐懼剛好把他的精神都激發起來;不過,如果是在同樣的情況下,人們把他從吊床上叫醒起來,讓他去看看船隻穿過午夜的乳白色的大海時~彷彿正有一群白熊打從崎岬裡衝了出來,在他四周起伏漫遊,那他就會感到一陣悄然而來的。非常迷信的恐怖了;那種幽靈似的白浪滔滔的洋面,在他看來,可跟碰上一個真正的魔鬼一樣可怖;任憑那個叫醒他的人怎樣對他說,他還是不放心,他們既定不下心,又掌不來舵,要等到他又看到蔚藍的海面,這才能安定下來。然而,有哪一個水手會對你說:「老哥,觸礁的可怕,比起那使我如此激動的討厭的白色來簡直算不上什麼可怕。」
第二,在秘魯的印第安土著看來,雪轎似的安第斯山那連綿不絶的景色,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恐怖,不過,當他稍微想到那種籠罩在這種高峰上的永恆的冰凍淒涼景象時,他也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如果一旦迷失在這樣渺無人煙的荒地裡,該有多麼可怖。同樣的,如果有一個西部的偏遠林區居民,看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覆着紛飛的白雪,連打破這個入定了似的白色境界的一棵樹。一枝樹影都看不見,他也是相當冷淡的。可是,水手在看到南極海的景色時,卻就不是這樣了;在那裡,他好象時時感到霜雪和空中有鬼神在耍可怖的妖法,教他盡抖索着,有如船隻已給撞破了,而看不到滿露希望的虹彩,可以安慰他的慘境,看到的似乎就是一片遼闊的墓地,和它那冰封的細長墓碑以及破碎的十字架在對他獰笑。
但是,你所說的這番關於白色的涂鉛粉似的插話,我卻認為就正是從懦夫心裡扯出來的一面白旗;以實瑪利呀,我看你就乾脆向憂鬱症投降吧。
那麼,你說,有一種茁壯的小馬,它生長在佛蒙特州的平靜的山谷裡,遠離一切猛獸,而為什麼在日麗風和辰光,如果你拿塊鮮水牛皮在它背後一抖(這樣它甚至連看都看不到,只嗅到野獸的肉香),它就會砰地一跳,吸溜鼻子,突出眼睛,心慌意亂地盡跺着地呢?在它那種青翠的北方大家庭中,它根本就沒有任何野物的血腥氣的印象,所以,它所聞到的那種奇特肉香,任怎樣也叫它聯繫不起以前的危險的經驗來;因為,這種新英格蘭的小馬,怎麼會知道遙遠的俄勒岡州的黑野牛呢?
不,在這地方,你甚至在一種不能說話的野獸身上,也看到了認識世間惡魔的本能。這種小馬雖然隔開俄勒岡有幾千英里,但是,它一嗅到那種生肉香,那種狂衝猛抵的野牛群就好象當即來到這群落荒而逃的大草原野馬跟前了,也許這些小馬群這時已把大草原踩得塵土飛揚了。
於是,那種乳白色的海洋的隱隱翻騰聲,那結着冰花的群山的淒惻颯颯聲,大草原上風乾了的雪花的孤寂飄動聲;所有這些東西,在以實瑪利看來,可就跟那張使小馬嚇慌了的抖動的鮮水牛皮一樣呵!
小馬也不知道產生這種暗示的神秘症兆的不知名的東西是在哪裡,我也跟那小馬一樣,總認為這些東西一定是存在於什麼地方。雖然在許多方面看來,這個眼所能見的世界似乎是由愛所構成的,但是,那個眼不能見的天體卻又是恐懼所構成的。
但是,這種咒文似的白色,我們還沒有把它弄清楚,白色為什麼對人類具有如此魔力,也還沒有弄明白;而且,更其奇特而越發凶兆重重的是~如同我們已經說過了的,白色為什麼同時就是最具有意義的神力的象徵,又是基督教的神的面具;而且事實上也是如此:一切事物中的強化了的神力,就是最使人類驚嚇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