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雪茲神甫公墓,一位先生十分地慇勤,嘴上則更像個自由黨,主動把奈伊元帥的墓指給于連看,一項巧妙的政策使他的墓上不得有墓誌銘。于連含沼和這個自由黨人告別,几乎把他抱在了懷裡,可他自己的表卻不翼而飛了。他得了這個教訓,第三天中午去見彼拉神甫,神甫久久地打量着他。
「您可能要變成一個花花公子了,」神甫對他說,神情嚴厲。于連看上去像個戴着重孝的極年輕的人;他也確實很帥,不過善良的神甫自己太土氣,看不出於連肩膀的動作還有講究,那在外省是被看作高雅和神氣的。保爵對於連的風度的評價和善良的神甫截然不同,他一見就對神甫說:
「您會反對索萊爾先生學跳舞嗎?」
神甫一下愣住了。
「不,」他好一會兒才答道,「于連不是教士。」
侯爵一步兩級地爬上一道狹窄的暗梯,親自把我們的主人公安置在朝向府邸大花園的一間漂亮閣樓裡。他問他在女裁縫那裡買了多少件襯衣。
「兩件,」于連答道,看到這樣一位大貴人屈尊關心這等小事,不免慌亂起來。
「很好,」侯爵態度嚴肅地說,帶有某種命令和生硬的口氣,這使于連陷入沉思;「很好!再去買二十二件襯衣。這是您頭一個季度的薪水。」
侯爵下了閣樓,叫來一個年長的人,對他說:「阿爾賽納,以後您伺候索萊爾先生。」幾分鐘之後,于連一個人獃在一間豪華的圖書室裡;這時刻妙不可言。他很激動,為了不讓人撞見,他躲進一個陰暗的小角落裡;從那裡出神地觀賞着一排排閃閃發亮的書脊,心想:「我可以讀所有這些書啦,我在這兒怎麼會感到不愉快呢?德·拉莫爾侯爵剛剛為我做的這一切,德·萊納爾先生哪怕做上百分之一也會一輩子覺得有失體面的。」
「不過,還是讓我們來看看要抄寫的東西吧。」工作結束之後,于連才敢走近那些書;他發現了一套伏爾泰,差點兒高興得發狂。他跑去開開圖書室的門,免得人來了措手不及。然後,他開始享受一卷卷地翻開那八十本書的樂趣。
書裝得極漂亮,是倫敦最優秀的工人的傑作。其實用不着這麼漂亮,也能讓于連歎為觀止。
一小時以後,侯爵進來了,看了看抄件,驚奇地發現于連寫。cela這個字寫了兩個
1,成了cela。「神甫關於他的學問所說的那些話難道都是無稽之談嗎!」侯爵很泄氣,溫和地對他說:
「您對您的拼法拿不準嗎?」
「的確如此,」于連說,根本沒有考慮這給他造成的損害;他對侯爵的寬厚很感動,不禁想起了德·萊納先生傲慢的腔調。
「試用這個從弗郎什—孔泰來的小神甫真是白費工夫,」侯爵想,「然而我多麼需要一個可靠的人啊!」
「Cela這個字只有一個l,」侯爵對他說;「您抄寫完畢以後,拼法拿不準的字就查查詞典。」
六點鐘,侯爵打發人來叫他;他看了看於連的靴子,明顯地不快:「這是我的不對,我沒告訴您每天五點半鐘應該存着整齊。」
于連看著他,沒有懂。
「我是說要穿長襪,阿爾賽納會提醒您的;今天我原諒您。」
說完,德·拉莫爾先生讓于連到一間金碧輝煌的客廳裡去。在類似的場合,德·萊納先生總要加快腳步,搶先進門。前主人的這個小小的虛榮心使于連踩到了侯爵的腳上,踩得他很疼,因為他有痛風病。「啊!原來他還是個笨手笨腳的傢伙,」侯爵心裡說。
他把他介紹給,一個身材高大、外表威嚴的女人。這是侯爵夫人。于連覺得她態度傲慢,有點像參加聖查理節晚宴時的維裡埃專區區長德·莫吉隆夫人。客廳極其豪華,于連不禁有些慌亂,沒聽見德·拉莫爾先生說什麼,候爵夫人勉強屈尊看了看他。
客廳裡有幾個男人,于連認出了年輕的阿格德主教,感到說不出地高興。幾個月前,在博萊-勒歐修道院的那次儀式上,阿格德主教曾屈尊跟他說過話。當時于連很靦腆,但他那雙溫柔的眼睛盯着他看,大慨把他嚇壞了,此時這位年輕的高級教士根本不想認這個外省人。
于連覺得,聚集在客廳裡的這些人有點兒愁悶、拘謹;在巴黎人們說話聲音很低,而且不大驚小怪。
一位漂亮的年輕人,留着小鬍子,臉色蒼白,個子瘦長,快到六點半才進來;他的腦袋很小。
「您總是讓別人等,」他吻侯爵夫人的手,侯爵夫人說。
于連知道了,這是德·拉莫爾伯爵。他一見就覺得他可愛。
「這怎麼可能,這就是那個會用傷人的玩笑把我從這個人家趕出去的人呀!」
于連仔細觀察諾貝爾伯爵,注意到他穿靴子,還帶著馬刺;「而我就得穿鞋,顯然像個下人。」大家入座吃飯。于連聽見侯爵夫人稍稍提高了聲音,說了一句嚴厲的話。几乎就在同時,他看見一個女孩子過來坐在他對面,她的頭髮是極淺的金黃色,身材非常好。
她一點幾也不討他喜歡;不過細細端詳之後,他想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眼睛;但是它們顯露出一個極端冷酷的靈魂。接着,于連發現它們表現出一種既在觀察人又不忘必須保持威嚴的厭倦無聊。「德·萊納夫人也有一雙很美的眼睛,人人都稱讚,」他心想,「但它們和這一雙毫無共同之處。」于連見得還少,分辨不出那是智慧的光芒,不時地在瑪蒂爾德小姐(他聽見這樣稱呼她)的眼睛中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