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當家庭教師,夫人,」他終於說,對自己的眼淚感到很不好意思,儘量揩乾淨。
德·萊納夫人愣住了,他們互相望着,離得很近。于連從未見過穿得這麼好的人,尤其是一個如此光艷照人的女人,而且還用一種溫柔的口吻跟他說話。德·萊納夫人望着他頰上的大顆淚珠,這年輕的鄉下人的臉剛纔還那麼蒼白,現在卻變得那麼紅潤。很快,她笑了起來,小姑娘般瘋也似地快話,她笑自已,想不出自己有多幸福。
怎麼,這就是家庭教師,這就是她想象中的那個來訓斥和鞭打她的孩子們的衣冠不整的骯髒教士!
「怎麼,先生,」她終於開口,「您會拉丁文?」
「先生」這個詞使于連大為驚訝,他想了片刻。
「是的,夫人,」他怯生生地回答。
德·萊納夫人真是喜出望外,大着膽子問于連:「您不會過分地責罵這些可憐的孩子吧?」
「我,責罵他們,」于連感到奇怪,「為什麼?」
「您會對他們很溫和,是嗎,先生?」她停了—會兒,說話聲越來越激動,「您答應我嗎?」
聽見又一次被鄭重其事地稱作先生,而且出自—位穿得如此講究的夫人之口,這是于連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少年時想入非非,對自已說,只有穿上漂亮的軍裝,體面的太太才肯跟他說話。德·萊納夫人呢,她完全被于連好看的面色,大而黑的眼睛迷惑了,還有他那漂亮的頭髮比平時更加捲曲,因為他為了涼快,剛剛在公共水池中浸過。她高興極了,這個不祥的家庭教師居然神情羞怯如年輕的站娘,而她卻曾經為孩子們那樣地擔驚受怕,以為他必是心腸冷酷,面目可憎。德·萊納夫人的心靈一向那樣地平靜,這種恐懼和所見之間的對照對她來說真是非同小可。
她感到驚訝,她竟和這年輕人這樣地站在自家的門口,他几乎只穿著襯衣,而她又離他這樣近。
「我們進去吧,先生,」她對他說,神色挺尷尬。從未有一種純粹是令人愉快的感覺如此深地打動過德·萊納夫人的心,也從未有一種如此親切的景象緊接着揪心的恐懼出現在她的面前。這下好了,她精心照料的這些漂亮孩子不會落入一個骯髒陰鬱的教士之手了。剛一進前廳,她回頭看了看於連,他正怯生生地跟着呢。
于連看見一幢如此漂亮的房子時的驚訝表情,在德·萊納夫人的眼中又添了一個可愛之處。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特別覺得一個家庭教師應該穿黑色的衣服。
「可是,這是真的嗎,先生,」她停下來回他,「您真地會拉丁文嗎?」她若是確信無疑,會使她多麼地幸福啊,她真怕自己弄錯了。
這句話刺傷了于連的自尊心,一刻鐘以來的陶醉頓時煙消雲散。
「是的,夫人,」他說,竭力作出冷冰冰的樣子,「我的拉丁文和神甫先生的一樣好,甚至有時候他還肯說我比他強呢。」
德·萊納夫人發現于連的表情很凶惡,他早就在距她兩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她走近他,低聲說:「開頭的幾天,您是不是別用鞭子抽我的孩子,哪怕他們的功課不好?」
一位如此漂亮的夫人的如此溫柔、近乎哀求的口吻一下子打掉了于連作為優秀的拉丁語學者的傲氣。德·萊納夫人的臉挨近他的臉,他聞到了一個女人的夏裝的香氣,這對—個窮鄉下人來說並非一件尋常的事。于連的臉漲得通紅,嘆了口氣,呻吟似地說:「您別害怕,夫人,我一切聽您吩咐。」
德·萊納夫人對孩子們的擔心完全消除了,只是在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于連的不尋常的美。他那近乎女性的容貌和困窘的神態,對一個自己就十分靦腆的女人來說,並不顯得可笑。—般人認為男性美所必備的那種陽剛之氣反倒教她害怕。
「您多大了,先生?」她問于連。
「很快就十九歲了。」
「我的大兒子十一歲,」德·萊納夫人完全放心了,「差不多可以做您的朋友呢,您可以跟他講道理。有一次他父親要打他,他就足足病了一個星期、其實只是輕輕的一下,」
「這跟我多麼地不同啊,」于連想,「昨天我父親還打了我呢。這些有錢人多幸福啊!」
德·萊納夫人已經能夠看出這位家庭教師內心中所發生的最細微的變化,她把這種突然的悲傷當成了膽怯,想給他一點兒勇氣。
「您叫什麼名字,先生?」她問,那聲調,那風度,于連都能感到其全部的魅力,然而是何原因,他就茫然了。
“我家叫我于連·索萊爾,夫人。我生平第一次進入陌生人的家,心裡害怕,我需要您的保護,開頭幾天有好多事情您得多加原諒。我從未進過學校,我太窮了;除了我的表親外科軍醫,他是榮譽團成員,和謝朗神甫先生之外,我沒跟任何人說過話。神甫先生可以向您證明我的人品。
我的哥哥們經常打我,如果他們跟您說我的壞話,您不要相信,如果我做錯了事,請您原諒,夫人,我絶不會有不好的意圖。”
這段話很長,他說著說著心裡就有了底,他在仔細觀察德·萊納夫人。這就是完美的風度的效果,當風度乃本性天成的時候,尤其是有風度的人沒有想到有風度的時候,就會有這種效果,于連對女性美是個內行,這個時候他會發誓說她只有二十歲。他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要吻她的手。他很快就害怕了,過了一會兒,他心想:「一個可能對我有用的行動,一個可能減少這位美麗的太太多半會對一個剛剛離開鋸木廠的可憐工人所懷有的輕蔑的行動,我若不去完成,那我就是個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