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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這一點,人們不難從富人們仍以這些祖先的職業為樂事的現象中找到證明。但是,自從引入了農業生產方式以後,人類便進入了毫無生趣,憂鬱沉悶和瘋狂愚蠢的漫長時期,直到今天,我們才憑藉機器的有益的操作得到瞭解放,感傷主義者當然可以大談什麼與泥土的親密關係,哈代筆下的世故農民的老辣智慧等,但是每個鄉村青年的願望之一,便是要擺脫甘心忍受風雨旱澇的奴役、寂寞長夜的境地。他們到城裡找活幹,因為工廠和電影院裡的氣氛是實在的,親切的。一般人的幸福的基本成分,包含着友誼與合作,人們能從工業中,而不是農業中更多地得到它們。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對事業信仰是幸福的源泉之一。我並不僅僅只考慮革命家,社會主義者,民族主義者,以及其他的受壓迫國家中的諸如此類的人,我還考慮到了許多更為卑微的信仰。我認識的那些相信英格蘭是十個失傳部落的後裔的人,几乎總是幸福的,而那些相信英格蘭只是埃弗雷姆和馬納塞部落①的人,也會感到同樣地幸福。可是,我並不希望讀者對此產生信仰,因為我不會去鼓吹任何對於我來說是基于虛假信仰之上的幸福,出於同樣原因,我也不會去慫恿讀者相信,人應該僅僅依靠喜好生活,雖然在我看來,這一信仰總能給人帶來美滿的幸福,但是要想發現一些並不是異想天開的事情也是容易的,並且那些對此事真正感興趣的人們,則在閒暇時光也擁有了一種滿足,立足以排解人生空虛的感受。
與獻身平凡事業相近的是沉溺于某一愛好,在活着的最傑出的數學家當中,有一位將他的時間平均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用於數學,一部分致力於集郵。我想當他在前一部分中沒有取得進展時,後一部分也許就能夠起到一種安慰作用。當然,證明數學理論中的命題的困難,並不是集郵能夠解決的,郵票也不是能被收集的唯一物品,試想,古老的瓷器,鼻煙盒,羅馬硬幣,箭簇以及石器所展示的境界,該使你多麼欣喜若狂,心曠神怡?但是,我們當中的許多人都對這些純樸的平凡的快樂不置可否。雖然在小時候體驗過它們,但後來出於某種原因,我們都認為它們與人的成熟不相干,這實在是大錯特錯。
我認為,任何對他人不造成危害的幸福和快樂都應得到珍惜。就我而言,我收集河流:我從順窩瓦河而下中,從逆揚子江而上中獲得快樂,並且一直為沒有見過亞馬遜河和奧裡諾科河②而遺憾萬分。這些情感是極為純樸的,但是我並不為這些感情而羞怯慚愧。讓我們再看一下棒球迷的亢奮的快樂吧。
這些棒球迷們熱情而又貪婪地的眼光注視着手中的報紙,電台正在轉播那扣人心弦的場面。我認識一位美國第一流的文學家,他的作品以前給我的印象是極端憂鬱的,但是自從我們見過第一次面後,結果就不一樣了,記得當時電台正在報道一場生死攸關的棒球賽的結局,這位文學家忘了我,忘了文學,忘了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煩惱,他高興得狂叫起來,因為他所鍾愛的球隊贏得了勝利。從此以後,我在讀他的作品的時候,從書中人物的不幸中再也感受不到那種壓抑的感覺了。
然而,狂熱和愛好,在許多情況下,也許是絶大多數的情況下,都不是根本的幸福之源,而只是對現實的逃避,只是對某些極端痛苦的、難以面對的時刻的忘卻。根本的幸福最有賴于對人和物的友善的關懷。
對人的友善的關懷是情感的一種形式,但不是那種貪婪的、掠奪的和非得有回報的形式。後者極有可能是不幸的源泉。能夠帶來幸福的那種形式是:喜愛觀察人們,並從其獨特的個性中發現樂趣,而不是希望獲得控制他們的權力或者使他們對自己極端崇拜。如果一個人抱著這種態度對待他人,那麼他便找到了幸福之源,並且成了別人友愛的對象;他與別人的關係,無論密切還是疏遠,都會給他的興趣和感情帶來滿足;他不會由於別人的忘恩負義而鬱鬱寡歡,因為他本來就不圖回報,也將很少得到這種回報。
在另一個人心裡感到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的特性,在他那兒,反而成了樂趣的來源,他平心靜氣地對待這些特性。別人苦苦奮鬥才能獲得的成就,在他則是舉手之勞,不費吹灰之力。他幸福,所以他將是個愉快的夥伴,而這反過來又給他自己增添了許多幸福。
但是,這一切必須出自內心,源自誠意,它絶不能產生了源自責任感的自我犧牲的想法。在工作中,它卻是糟糕的;人們只希望彼此喜歡,而不想忍耐、順從。自然而然地、不耗心計地喜歡很多人,也許就是個人幸福的最大源泉。
在前面一段文章中,我還談到了所謂的對物的友善的關懷。這一說法也許聽起來有點勉強;也許應當說對物的友善感是不可能的。儘管如此,在地質學家對石塊和考古學家對遺址所具有的興趣中,還是存在着與友善類似的東西的,這興趣也應當成為我們對待個人和社會的態度的一個因素,人們不可能對敵對的而不是友善的事物感興趣。一個人因為討厭蜘蛛,為了住到它們較少光顧的地方,也許會收集有關蜘蛛習性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