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嚼着橡皮糖,等到空氣緩和了才說:「沒當過司機的不知道開車的苦。老闆不讓我們給人搭車。我們只好顧自開了車走,除非象我對你這樣,冒着丟掉飯碗的危險。」約德說:「我明白。」
又沉默了。
司機找話說:“開車這事看來容易,無非坐定在這兒,坐那麼八個、十個或者十四個鐘頭。可是路上實在悶人。總得幹點什麼玩意兒。有的唱唱歌,有的吹口哨。
少數幾個帶瓶酒,可是這種人幹不長。”他得意他說:「我非等路程完了決不喝酒。」「當真?」約德問。
「真的。人總得求上進。我打算上函授學校。等學好了,就不用開汽車,那時候,我要叫別人給我開車了。」
約德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瓶威士忌來,帶點嘲弄他說:「你當然是一滴不肯喝的羅?」「發誓不喝。誰想用功,就不能老喝酒。」約德就着酒瓶喝了幾口。威士忌似乎提起了他的興緻,他捲了支菸點上,望着窗外暗自發笑,「費老大勁兒才打定主意呢,朋友。」
「這是什麼意思?」司機沒轉過頭來。
「你心裡有數。剛上車你就把我打量了一番。你知道我是從哪兒來的,對不對?」「就算是。可與我無干,我只管我自己。」
“不瞞你說,我在麥卡勒斯特坐過四年牢。這些衣裳是出來的時候發的。
讓人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到我老爹那兒去,省得為了找活幹,還要跟人家撒謊。”「這不關我事。我不是愛管閒事的人。」
「你是個好人。瞧,看見前面那條路了嗎?」「看見了。」「我就在那兒下車。你準想知道我為什麼坐牢,不會叫你失望的。」
卡車在公路跟一條黃土路相交的地方停下。約德下了車;走到司機台的窗口,說:「殺人犯,我殺了個人,判了七年。因為守規矩,坐了四年就釋放了。」“我沒跟你打聽這事兒。
我只管我自己。”「沿路站頭上你不妨把這事兒告訴人家,」約德笑眯眯他說,「再會,朋友。謝謝你讓我搭了一段車。」他轉身走上那條黃土路。
司機看著他的背影喊:「祝你走運!」約德揮揮手,沒有回頭。
三
水泥公路旁邊是一片枯革。燕麥、狗尾草和翹搖的種子都已經成熟。它們有的長着針長着棘,等待動物經過,把它們帶走:有的長着憑藉風力飛向遠方的降落傘。看來一切都是被動的,但是它們都有自己的活動的裝備,都有原始的動力。
各種昆蟲在枯草下面活動。一隻烏龜在吃力地爬着,駝着隆起的甲殼,後邊留一條它踩過的痕跡。它那又硬又尖的嘴微微張開,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方。一堵水泥牆擋住了去路,那是公路的路坎,足足有四時高。
它用後腿把甲殼推到牆邊,高高地昂起頭,從牆頂探望那廣闊平滑的路面,然後前腳抓住牆頂,拚命往上掙,甲殼緩緩地上去了,前半截靠在牆上休息了一會,它再用後腿往上頂。甲殼愈升愈高,升到平衡的中心,前半截朝下一撲,前腳抓住路面,於是大勸告成,上了公路,這一下路好走了,它四腿並舉,搖搖擺擺向前爬。
一輛轎車過來,開車的女人看見烏龜,把方向盆一轉,讓開了。一會兒,又來了一輛輕便卡車,司機看見烏龜就故意兜去撞它。卡車的前輪剛碰到甲殼的邊緣,烏龜一彈,滾到了公路邊上。它背脊着地,頭和腿都縮進硬殻裡,過了好一會兒才伸出四條腿,在空中晃來晃去。
它的前腳終於抓住了一塊石頭,甲殼一點點豎起來,砰的一聲翻正了身子。夾在甲殼裡的一根野燕麥梢震落下來,三粒帶針的種子落在地面上。烏龜爬下路坎的時候,甲殼拖了些泥土蓋在這幾粒種子上。
四
約德脫下皮鞋,一雙汗濕的腳在又燥又熱的塵土裡舒適地搓了搓:又脫了上衣,裹起皮鞋往胳肢窩裡一挾,赤着腳向前走去,身後拖起一片煙塵。
他瞧見一隻烏龜在塵土裡爬,把它拾了起來。烏龜的甲殼跟塵土一樣是灰褐的,底面卻是淺黃的奶油色,又乾淨又光滑。約德用手指按了一下,烏龜伸出頭來,四肢亂擺,撒了一泡尿,徒然掙紮了一番。約德把它跟皮鞋一起裹在上衣裡,繼續往前走。
路旁育棵又枯又瘦的柳樹,投下稀稀朗朗一片樹蔭。約德汗流不止,想去樹蔭下歇會兒涼。走近柳樹,才發現有個人背靠樹幹坐在地上。那人交叉着兩腿,一隻光腳翹得几乎跟頭一般高,嘴裡哼着歌,用翹起的那只腳打着拍子,聽到約德走近,那人停住唱,轉過頭來。
那是個皮包骨頭的長腦袋,鼓宕一對大眼珠,額頭高得出奇,占了臉的一半:沒有鬍子,兩片豐滿的嘴唇顯得很幽默。他穿的工裝褲藍襯衫,一件粗斜紋布上衣和一頂皺得象餃子皮似的帽子放在身旁,還有一雙沾滿灰塵的帆布鞋照他踢掉的時候那樣落在旁邊。
約德說:「你好。路上熱得要命。」那人朝約德看了許久。「你不是小湯姆·約德,老湯姆的兒子嗎?」「一點不錯,回家來了。」
那人笑笑:「你大概不認識我了。從前我給你講『聖靈』的時候,你總忙着拉小姑娘們的辮子。」約德朝他看了一會,大笑起來:「哈哈,你是牧師呀!」「從前是牧師,如今只是吉姆·凱綏,不幹那老行當了,我有了許多邪念,不過這些念頭似乎也合情合理。」“我當然記得你。
有一回佈道的時候,你雙手着地爬來爬去,一股勁兒地怪叫。我媽特別喜歡你,奶奶說你是聖靈附體了。”約德掏出上衣口袋裏的酒瓶,請凱綏喝。兩人輪流就瓶子喝酒的時候,約德說:「有好些年沒有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