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各個方向都在拚命擠他,他發現自己處在兩個姑娘背後。她們的模樣像大學生,一個皮膚白皙,一個黝黑。她們同奧列格靠得那麼近,大概會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兩手分別被夾得牢牢的,不僅無法掏錢給火氣很大的女售票員,而且無論哪一隻手都動彈不得。
他彷彿用拿着軍大衣的左手半摟着皮膚黝黑的那個姑娘。而整個身體壓向皮膚白皙的那一個,以致從膝蓋到下巴頜兒都觸及到她,她也不可能不感覺到他。最強烈的情慾也不可能像車上這群人那樣使他們貼得如此之緊。她的脖子、耳朵、頭髮圈兒與他靠攏的程度遠遠超出了一切可以設想的界限。
隔着自己那破舊的呢子軍衣,他吸收看她的溫暖、柔軟和青春。黝黑的那個姑娘繼續向她談着學校裡的事情,白皙的這一個卻停止了答話。
在烏什一捷列克是沒有電車的。像這樣的擠法,先前只是在彈坑裡才有過。但那裡並不總是跟女人雜在一起。這種感受他幾十年沒有得到驗證,沒有得到充實,因而此時益發覺得強烈!
但這不是幸福。這是悲哀。這種感受有一道不能跨越的門檻,哪怕是受到內心的慫恿也不行。
要知道,有人曾預先告訴過他:裡比多還會保留下來。這就是它!……
如此過了兩站。隨後儘管還是擠,但來自後面的壓力已不是那麼厲害,奧列格有可能稍微鬆動一下。但他沒有這樣做:他不想脫出身來結束這痛苦的享受。此時此刻,別的他什麼也不想要,只想就那樣再待會兒,再待上一會兒。
哪怕電車現在開回老城!哪怕它發了瘋似的,吱吱軋軋不靠站地直到深夜那麼環行!哪怕它敢於去作環球旅行!——反正奧列格不想首先脫出身來!奧列格儘量延長這種幸福的時刻,比這更高的幸福他現在不配得到。與此同時,他懷着感激的心情記下了腦勺上的頭髮圈兒(而她的臉奧列格始終未能看到)。
皮膚白皙的姑娘脫出身來,開始往前面移動。
在把虛軟、微屈的兩膝站直的同時,奧列格明白了,去找滾加也必將以痛苦和欺騙為結局。
他去她那裡,求之於她的必然會多於求之於自己。
他們曾如此崇高地一致認為,精神上的交流比任何其他形式的交流都更為寶貴。但這座高高的橋由他倆的手搭起來之後,奧列格發現自己的手臂有點支撐不住了。他去找她,見了面會侃侃而談,可內心裡卻痛苦地想著另一件事。等她一走,他一個人留在她房間裡,他就會對著她的衣服、她的每一件小物品哀怨地哭起來。
不,應當比天真的小姑娘有頭腦些。應當去火車站。
他沒有往前去,從那兩個女學生身旁經過,而是往後擠,從後面的門跳下了車,被什麼人罵了一句。
電車站附近又有人在賣紫羅蘭……
太陽已快落下去了。奧列格穿上了軍大衣,換車去火車站。這路電車已不像剛纔那麼擠。
在車站廣場上擠了一陣,問了幾次也沒問出個名堂,最後他終於擠到一個類似帶篷菜場那樣的亭子跟前。那是賣遠程火車票的地方。
售票的窗口共有
4個,每個窗口前面都排有
150至
200人。暫時離開的人還不計算在內。
奧列格看到,火車站上一連幾天幾夜排隊的這種景象,似乎還是老樣子。世上許多事物起了變化——時尚變了,路燈換了,青年人的作風也不一樣了,但是排隊買火車票的這種情況從他記事以來就是如此:
1946年是這樣,
1939年是這樣,
1934年和
1930年也是這樣。對新經濟政策時期擺滿了食品的櫥窗他還記憶猶新,但不排隊的火車站售票處他甚至想像不出是什麼樣子:不知出門之難的只有那些持有特別身份證或特殊證明的人。
眼下他倒有一張證明,儘管說明不了其重要性,但是還能派上用場。
空氣窒問,科斯托格洛托夫直冒汗,但他還是從行李袋裏掏出了那頂很緊的皮帽子戴在頭上,就像綳在帽值上似的。他把行李袋掛在一隻肩上。他那神態讓人覺得似乎他躺在手術台上由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給他開過刀之後還不到兩個星期。於是他帶著極度虛弱的表情和暗淡無神的目光從長蛇陣的尾部向窗口那裡一步一拖地挨近些。
那裡也有一些喜歡這樣做的人,但他們並不往窗口那兒擠,也沒有人打架,因為旁邊站着一個民警。
在這裡,奧列格當着眾人的面,動作遲緩地從衣襟裏邊的斜兜裡掏出了證明信,很信任地把它遞給了民警同志。
民警是個留小鬍子的烏茲別克人,英姿勃勃,像一位年輕的將軍,他表情嚴肅地看了奧列格的證明,向排在最前面的一些人宣佈:
「這個人我們得讓他排在前頭。剛開過刀。」
說著,他指定奧列格排在第三個。
奧列格精疲力竭地看了一眼隊伍中的新夥伴,甚至不打算擠進去,耷拉著腦袋站在一旁。一個上了年輕的烏茲別克胖子戴着一頂盤子似的棕色絲絨寬邊帽,因而臉上有古銅色的陰影,他把奧列格往隊伍里推了一下。
靠近售票處站着是很有意思的:可以看得見女售票員往外扔車票的手,可以看得見旅客從暗兜裡或從腰帶縫兜裡掏出來緊緊捏在手中的那些綽綽有餘的血汗錢,可以聽得見旅客膽怯的請求和女售票員無情的拒絶——顯然,事情在進展中,而且進展得不慢。
不一會兒,輪到奧列格俯身往窗口裡探頭買票了。
「請給我一張到托陶的普通硬席票。」
「到哪裡?」女售票員問。
「汗陶。」
「我似乎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她聳了聳肩膀,開始翻查一本厚厚的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