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奧列格來說,我加不在,整個這座美麗、富饒、有百萬人口的城市,就像背上的那只沉重的行李袋。說來也奇怪,今天早晨他還那麼喜歡這個城市,想多待幾天。
還有一點也很奇怪:今天早晨他為什麼那樣高興?而此時,他的痊癒卻突然不再使他覺得是什麼特別的喜事。
還沒走完一條街區,奧列格就感覺到自己饑腸始輛,兩腿疲軟,周身乏力,覺得殘餘的腫瘤在體內滾動。這時他大概一心想著的是儘快離開這座城市。
然而,即使重返烏什一捷列克,這一前景對他也沒有吸引力了,儘管現在去那裡的路完全暢通。奧列格明白,如今到了那裡,必會更受到苦悶的折磨。
是的,他簡直想像不出,現在能有哪一個地方、哪一件事情能使他心情舒暢。
除非回到薇加身邊。
他會撲到她的腳下,對她說:「不要攆我走,不要攆我走!這不能怪我啊。」
然而,這說「不行」還不如說是「不准」。
他看了看太陽。太陽開始往西偏了。想來已過了兩點了。現在得拿個主意。
他看到一輛電車上的號碼正是開往流放人員監督處方向的那趟車。於是他開始觀察,看它在近處的什麼地方靠站。
電車本身像患有重病似地載着他通過一條條鋪着石頭的狹窄街道,一路發出鋼鐵摩擦的軋軋聲,拐彎處尤其刺耳。奧列格抓住電車弔環,彎下身來,想看看窗外有些什麼。但這一帶沒有草木,沒有林蔭道,只有鋪着石頭的路和牆面褪色的房屋。閃過一張日場露天電影的海報。
看看那是怎麼放映的倒挺有意思,但不知為什麼,他對世上的新奇事物已沒有什麼興趣。
14年的孤獨生活他挺了過來,以此而感到驕傲。但他不知道,像這樣若即若離的狀態半年下來會意味着什麼……
他認出自己要到的那一站,便下了車。從這裡得沿著乏味的工廠區的一條沒有樹木、曬得發燙的寬闊大街步行三,
500米左右。馬路上不斷有卡車和拖拉機來來往往,轟隆作響,而人行道順着長長的磚牆延伸,然後跨過工廠的鐵路軌道,接下來跨過一條煤渣路堤,經過一片挖了好多坑的空地,再次跨過鐵軌,往前又是沿著牆邊,最後終於見到幾排單層木棚。這些棚子的正式名稱是「臨時民房」,可是它們已有
10年、
20年甚至
30年的歷史了。
現在,儘管不像一月份科斯托格洛托夫第一次來找監督處時那樣,雨下個不停,泥濘不堪,但終究是一段漫長而又令人泄氣的路程,也很難讓人相信,這條街跟那些環形林蔭路、粗壯的橡樹、挺拔的白楊和堪稱奇觀的紅杏花開竟在同一個城市裡。
無論他怎樣壓抑自己的感情,說應該那樣,那樣才對,那樣才好,事後仍然會更為猛烈地進發出來。
主宰全市所有流放人員命運的監督處如此神秘地設立在郊區究竟用意何在?瞧,反正它就在此地,在這些棚屋、泥濘的通道、玻璃打破後用膠合板釘死的窗戶和到處都掛滿了晾曬的床單和衣衫中間。
奧列格想起了那位連上班時間人也不在的監督官可惜的面部表情,想起當時他在這裡接待自己的情形,此時,到了監督處木棚的走廊裡,奧列格放慢了腳步,讓自己也擺出一副獨立不覊、成竹在胸的面孔。科斯托格洛托夫從來不許自己向看守們露出笑臉,即使對方向他微笑。他認為有責任提醒他們,自己什麼也沒有忘記。
他敲了敲門,走了進去。第一間屋子半明不暗,空無所有:只有兩條瘸腿的長凳和欄桿後面的一張桌子——當地的流放人員每月兩次的註冊聖典想必就在這裡進行。
此時,這裡什麼人也沒有,而裏邊牌子上寫着「監督處」的一扇門敞開着。奧列格走過去往裡面張望了一下,嚴肅地問道:
「可以進嗎?」
「請進,請進,」一個十分親切的聲音表示歡迎他。
怎麼回事?奧列格有生以來從未聽見過「內務人民委員部」的人用這樣的語調說話。他進去了。在整個光亮的房間裡只有監督官一人坐在辦公桌旁。但這不是先前那個表情嚴肅讓人琢磨不透的蠢貨,而是面相和善、甚至書生氣十足的亞美尼亞人坐在那裡。
此人一點架子也不擺,穿的也不是制服,而是一套頗為講究的便裝,顯得跟這棚屋不大協調。這位亞美尼亞人如此和藹地打量着奧列格,彷彿自己的工作是攤派戲票,並且歡迎奧列格這位好主顧的到來。
在勞改營裡待過之後,奧列格不可能對亞美尼亞人抱有太大的好感:在那裡,亞美尼亞人為數不多,但相互拖成一團,總是佔據存物處、麵包房之類的好差使,有些差使甚至可說是肥缺。不過,說句公道話,這也不能怪罪他們:這些個勞改營不是他們發明的,這西伯利亞不是他們創造的,憑什麼道理要他們不互相庇護,不做交易,成天用十字稿去刨士?
看到辦公桌旁這位對他滿面笑迎的亞美尼亞人,奧列格想到的正是亞美尼亞人不打官腔、講究實際的特點,心頭馬上感到一種溫暖。
監督官儘管很胖,聽到奧列格報出了姓名並說明是臨時登記註冊,卻馬上從座位上利索地站起來,開始在一隻柜子裡翻查卡片。與此同時,他似乎是竭力不使奧列格覺得乏味,因此口中一個勁兒地念叨:要麼是毫無意義的感嘆詞,要麼是按紀律來說嚴格禁止念出來的一些卡片上的姓名:
“吼…那我們就來看一看……卡里福吉季…慷斯坦丁尼季……好吧,請您坐一會兒……庫拉耶夫……卡拉努利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