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得早點起床,也需要保存一些體力,可是偏偏這一夜奧列格怎麼也睡不着。要想的和無需想的一切全都浮現在他的腦海裡:跟魯薩諾夫還沒結束的辯論;舒盧賓還沒說完的話題;還有他自己要向瓦季姆闡述的一些論點;也有被槍殺的茹克的腦袋,以及昏黃的煤油燈光映照下卡德明夫婦那栩栩如生的面孔——當他向他們講述無數城市見聞時,他們則要告訴他,村裡有哪些新聞,這一段時間裡他們收聽到哪些音樂節目,此時,在他們
3個人的心目中,矮小的土屋容納的是整個宇宙。隨後,他想像着十八歲的英娜·施特廖姆的漫不經心的傲慢表情,奧列格往後連走近她都會沒有勇氣。再就是這兩者的邀請——兩個女人都邀請他住到自己家裡去——也使他大傷腦筋:該怎樣正確理解她們的用意呢?
在那個使奧列格的心靈脫模成形的冰冷世界裡,沒有「不帶雜念的好心」這樣的現象和這樣的觀念。奧列格簡直把這樣的好心給忘了。所以,此時他用任何理由來解釋這種邀請都行,可就是無法把它理解成純粹的好心。
她們打的是什麼主意,他又該怎樣對付?——這他心裡都不清楚。
他輾轉反側,手指空捻着無形的煙捲……
奧列格從床上爬起來,頭昏腦漲地往外走。
在幽暗的穿堂裡,緊靠病房的門,西市加托夫照例在地板上的一隻盆裡坐浴,堅持醫治自己的能骨。他已不像先前那樣耐心地懷着希望,而是處于絶望的迷們之中。
在值班護士的小桌旁,背朝西市加托夫,有一位肩膀瘦削。個兒不高的女人身穿白布衫伏在檯燈下。但這不會是一位女護士,因為今天是圖爾貢值夜班,大概他已經到醫生會議室裡睡覺去了。這是那位與眾不同、頗有教養的戴眼鏡的護理員伊麗莎白·阿納托利耶夫娜。
她在晚上已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現在正坐在那裡看書。
在奧列格住院的兩個月裡,這位勤勤懇懇、一副聰明模樣的護理員,曾不止一次爬到他們床下去擦洗地板,而他們病人都躺在床上;她在床下搬動科斯托格洛托夫藏在盡裡頭的靴子,從未指責過他;她還用抹布擦拭牆板;把痰盂倒掉並洗刷得乾乾淨淨;她把貼有標籤的瓶子分送給病人;凡是護士不必沾手的重的、髒的和有所不便的東西,她都主動拿來或取走。
她只是任勞任怨地工作,她在這癌症樓裡就愈不被人注意。有句古話說了已經兩千年:長着眼睛並不意味着看得見。
然而,坎坷的生活能夠提高識別人的能力。在這棟樓裡,有些人一下子就互相認識了。雖然沒有規定的制服、肩章和臂章使他們有別于其餘的人,他們還是很容易互相辨認出來,彷彿額頭上有什麼閃光的標誌,彷彿手心和腳掌上有什麼烙印。(實際上這方面的跡象確實很多,例如:脫口而出的一個詞兒;說這個詞兒時的語調;話與話之間嘴唇的撇動;別人表情嚴肅時,此人卻在微笑;別人都在笑的時候,此人卻繃著臉。
)就像烏茲別克人或卡拉卡爾帕克人在醫院裡毫不費力就能認出他們的同胞那樣,這些人,哪怕曾被罩在鐵絲網陰影中一次,就有這種本領。
科斯托格洛托夫同伊麗莎白·阿納托利耶夫娜就是如此,他倆早已互相認出了對方,早已心照不宣地互相打招呼了。可是他們始終沒有機會交談。
現在奧列格走近她的小桌旁,故意老遠就讓拖鞋發出聲響,免得她受驚:
「晚上好,伊麗莎白·阿納托利耶夫娜!」
她看書時不戴眼鏡。她轉過頭來——這轉頭動作的本身就跟她隨時聽候使喚的轉頭動作有某種無以名狀的不同。
「晚上好,」她微微一笑,帶著在自己宅鄰接待上賓似的擁種上了年紀的資夫人式的全部尊嚴。
他們懷着良好的祝願、不慌不忙地互相注視着對方。
這種眼神表明,他們隨時願意為對方提供幫助。
然而,真要涉及幫助,他們卻無能為力。
奧列格倒着毛髮蓬鬆的腦袋,想看清那是本什麼書。
「又是法文的?具體說,是什麼書?」
「是克勞德·法雷爾寫的。」這位奇怪的護理員回答時把「勞」這個音發得比較軟。
「您的法文書都是從哪兒弄來的?」
「城裡有一個外文圖書館。另外,我還從一位老婦人那兒借來看。」
科斯托格洛托夫斜瞅着那本書,就像一條狗斜瞅~只鳥兒標本:
「可您為什麼老是看法文書呢?」
她眼角和嘴角的魚尾紋既刻着她的年齡,又刻着她經歷的磨難,也刻着她的智慧。
「那樣不會感到痛苦,」她回答說。她的嗓門一向不大,說話聲音很輕。
「又何必怕痛呢?」
站久了他覺得吃力。她注意到這一點,便將一把椅子挪給他。
「在我們俄羅斯,讚歎『巴黎!巴黎!』有多久了?大概有兩百年了吧?讓人耳朵都嗡嗡直響,」科斯托格洛托夫咕呶道。「那裡的每一條街,每一家酒店,我們恐怕也都能背出來。可我就是不知趣——一點也不嚮往巴黎!」
「一點也不嚮往?」她笑了,奧列格也跟着笑了起來。「寧可接受看管和監督?」
他們的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似乎剛剛開始,卻又不可能繼續下去。
「是真的不嚮往,」科斯托格洛托夫喃喃地抱怨。「他們整天無所事事,輕浮淺薄,口舌也多。可真想喝住他們問一問:喂,朋友們!要你們干苦活,行嗎?叫你們光吃黑麵包沒有熱菜湯,受得了嗎?」
「這是沒有道理的。人家已脫離了黑麵包階段的生活。那是經過奮鬥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