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咄咄逼人,沒有要漢加爾特表示同意或立即向他解釋一切的意思,這反倒使薇加感到窘迫,無言以答,坐在他那床邊上,好像很對不起他。他模樣端正,年紀輕輕,想必也十分聰明,他使我加想起與她家很熟的一個家庭裡的一個青年。那人垂死期拖得很長,頭腦十分清楚,醫生們卻都束手無策。正是由於看到他的這種情況,當時還在上
8年級的激加才改變了將來當工程師的主意,決心成為醫生。
但是如今面對著眼前的這個病號,她也無能為力。
瓦季姆床旁窗檯上一隻罐頭瓶子裡盛着深褐色的恰加煎汁,常有其他病人懷着羡慕的心情來看這種藥汁。
「您在喝礦?」
「是的。」
漢加爾特本人並不相信恰加,她過去從未聽人說起過這種東西,不過,它至少沒有害處,這不是伊塞克湖草根。如果病人相信這種藥,那只會有好處。
「關於放射性金的事進行得怎樣了?」她問。
「不管怎樣還是答應了。也許最近能給,」他還是那麼全神貫注而沉鬱地說。「但是這東西看來還不能直接拿到手,得從上面逐級往下轉來。請您告訴我,」他直盯着漢加爾特的眼睛,「如果要過……兩個星期才能送到,是不是就會轉移到肝臟了?」
「不會,您說什麼呀!當然不會!」漢加爾特確有把握而又興緻勃勃地說了個謊,看來也使他信服了。「如果您願意知道的話,那我可以告訴您:這個過程是以多少個月來計算的。」
(可是她在骼骨那兒摸來摸去幹什麼?為什麼還問飲食後有什麼反應?……)
瓦季姆傾向于相信她的話。
要是能夠相信,那就會好受些……
在漢加爾特坐在瓦季姆床邊上的這段時間裡,卓婭由於沒什麼事情可做,便轉過頭去就近從側面瞧瞧奧列格窗檯上的一本書,之後又瞧瞧他本人,並通過眼神向他問了什麼問題。但究竟問什麼,閙不清楚。她那眉毛揚起並發出疑問的眼睛看上去很美,不過奧列格卻無動于衷,默然不答。現在,愛克斯射線也給照夠了,何必緊接着來這種秋波遊戲,他不理解。
別的還無所謂,玩這種眉來眼去的把戲,他覺得自己未免太老了些。
他根據今天巡診的做法,正準備接受詳細檢查,所以已脫去了病號上衣,正欲把貼身的襯衣也脫下來。
但薇加·科爾尼利耶夫娜結束了對扎齊爾科的巡診,擦擦手朝這邊轉過臉來時,不僅不向科斯托格洛托夫微笑,不僅不請他詳細述說,不坐到他的床邊上,就連看他的時候也只是目光一驚而過,僅夠表明巡診的下一個對象就是他了。不過,僅憑這短暫的一瞥,科斯托格洛托夫就已看出這雙眼睛是多麼冷漠。給他輸血的那天這雙眼睛所煥發的那種光彩和喜悅,甚至原先那種親切的好感以及原先那種關切的同情——一下子全從她眼睛裡消失了。眼睛變得視而不見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漢加爾特說,但視線卻基本上是投向魯薩諾夫。「還是那麼繼續治療。倒也奇怪,」她看了卓婭一眼,「激素療法好像沒有引起什麼反應。」
卓婭聳了聳肩膀:
「莫不是由於機體的局部特殊性?」
她顯然把漢加爾特醫生的話理解成作為一個同行跟她商量,因為再過一年她醫學院畢業也將成為醫生了。
但是漢加爾特對於卓婭所提出的看法根本沒聽進去,而是用完全不像商量的口氣問她:
「是否按嚴格規定給他打了針?」
反應迅速的卓婭稍稍把頭一昂,略微瞪大了她那淺褐色的。有點凸出的眼睛,直盯着醫生,流露出由衷的驚訝:
「這不會有什麼疑問吧?……凡是規定的療程……總是嚴格執行!」要是再進一步,卓婭簡直會認為是受到了侮辱。「至少在我值班的時候是這樣……」
別人值班的情形問不到她頭上,這是明擺着的。可是「至少」這兩個字她是一帶而過的,不知為什麼正是這含糊而匆促的聲音使漢加爾特確信卓婭在撒謊。既然針劑沒有充分顯示作用,那就是說必定有人沒給他注射!這不能是瑪麗亞。也不可能是奧林皮阿達佛拉季斯拉沃夫娜。
而眾所周知,卓婭在值夜班的時候……
然而,根據卓婭那大膽的、準備反擊的眼神,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意識到這是無法證明的,卓婭也知道這無法證明而決心頂住!單娘硬頂的勁頭和否認的決心之強,使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反倒堅持不住,從而垂下了眼睛。
每當她對人產生不快的想法時,總是把眼睛垂下。
她負疚地垂下了眼睛,而得勝的卓婭卻繼續用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坦直的目光審視着她。
卓婭勝利了,但她當即明白不能再冒這樣的風險:萬一東佐娃也來盤問,而病號裡的某個人,比如魯薩諾夫出來作證,說她什麼針也沒給科斯托格洛托夫打過,那就可能失去醫院裡的這個位置,並在學校裡造成不良的影響。
冒險——究竟為了什麼?那遊戲的輪子已經到了無法繼續再滾的地步了。於是卓婭以撕毀協議(即不給他打針的協議)的眼神對奧列格打量了一下。
奧列格明顯看出,薇加連看都不想看他,但完全不明白原因何在,為什麼如此突然?似乎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思想上沒有任何準備。誠然,昨天在穿堂裡她背過身去沒有看他,但當時他以為那是偶然的。
這就是女人的特點,他把這些特點完全忘了!她們身上的一切都是這樣:一吹也就沒了。只有跟男子漢才可能有持久、平穩、正常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