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我的意料,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竟像一隻老母鷄保護小鷄那樣,馬上挺身而出,為我說話:『這是醫學上的一個十分複雜而又重要的病例!對我們得出根本性的結論是不可缺少的……』而我的處境卻十分尷尬:最近幾天我還跟她爭吵過,自己要求出院,她也向我發過脾氣,而這會兒卻那樣為我辯護。只要我對尼扎穆特丁說上一句『那好,那好!』到中午的時候我就會不在此地了!那也就見不到您了……」
「這麼說,您是為了我才沒說『那好,那好』唆?」
「那還用問?’科斯托格洛托夫壓低了聲音。“要知道,您沒把自己家裡的地址留給我。我能到哪兒去找您?」
但她忙於工作,沒法確定這話在多大程度上可信。
「我豈能給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造成麻煩,」他繼續說,聲音高了些。「我坐在那裡,像個木頭人似的,一聲不吭。而尼扎穆特丁卻衝著她嚷:『我現在就可以到門診部給您帶
5個這樣的病人來!而且都是我們本地的。讓他出院!』瞧,這時我大概做了件蠢事,把離開這裡的一個好機會失去了!我可憐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她像挨了打似地眨巴着眼睛,無話可說。
我把胳膊肘往膝蓋上一支,清了清嗓子,平心靜氣地問:『我是從生荒地那裡來的,你們怎麼能就那麼把我打發走呢?』『嗅,是墾荒工作者!促扎穆特丁嚇壞了(這可是屬於政治性錯誤!)。‘為了開墾荒地,我們國家不惜任何代價。』說完也就走了過去。」
「您可真會動腦子,」卓婭搖了搖頭說。
「卓英卡,我是在勞改營裡弄得這麼厚臉皮的。從前我不是這樣的。總之,我身上許多特徵都不是原來有的,而是在勞改營裡形成的。」
「但是您這快活的性格倒不一定是在那裡形成的吧?」
「為什麼不是?我之所以快活,是因為我對各種損失都習以為常了。我感到奇怪的是,在這裡親人們會面時總是傷心流淚。有什麼好傷心的呢?又沒有人遭流放,也不沒收財物……」
「這麼說,您在我們這裡還要住上一個月?」
「可別讓您這不吉利的話說中了……不過住一兩個星期是顯而易見的。這麼一來,我彷彿向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立下了忍受一切的保證書……」
注射器裡已灌滿了加過溫的藥劑,卓婭拿着它很快地走了。
今天她面臨着一個難為情的問題,也不知該怎麼辦。根據最近的醫囑,她也得給奧列格打這種針。這針應該打在通常最能忍痛的身體部位,但在他們目前所形成的這種關係的背景下,針可說是沒法打,因為它會使整個遊戲無法進行下去。同奧列格一樣,卓婭也不願使這場遊戲和這種關係就此結束。
他們還得使鐵環滾上很遠一段路程,才有可能重新打針——那時他們就會像親人般的自然。
卓婭回到桌旁,在給艾哈邁占準備同樣的針劑時,問科斯托格洛托夫:
「賭,給您打針時您老實不老實?不會踢人吧?」
竟然如此提問題,而且是問科斯托格洛托夫!他正是在等候機會表白呢。
「卓英卡,我的信條您是知道的。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總是認為以不打針為好。但這要看跟誰打交道才行。跟圖爾貢最妙,因為他老是找機會學下象棋。
我跟他可以約好:我贏了,就不打針;他贏了,就打。而問題又在於,我即使讓他一隻『車』,也照樣能玩下去。可是跟瑪麗亞就不能玩這一套,她照樣會拿着針管走近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試着開幾句玩笑,可她馬上會說:『病員科斯托格洛托夫!請您把打針的地方露出來!』她從來不多說一句有人情味的話。
」
「她恨你們。」
「恨我??」
「恨你們男人。」
「啥,從根本上說,這也許是問題的實質。現在來了位新護士,跟她我也不善於打交道。而奧林皮阿達一回來,那就更不好辦,因為她是寸步不讓的。」
「我也要像她那樣!」卓婭一邊說一邊量出兩毫升針劑。但她的聲調表明她顯然肯于讓步。
這時她給艾哈邁占打針去了。桌旁又只剩下奧列格一人。
卓婭不願讓奧列格打這種針劑還有另一種更重要的原因。從星期日開始她就在想,要不要把這種針劑的作用告訴他。
因為一旦他們互相閙着玩的一切都成了真的該如何是好——而這事又是很有可能的。如果這一次不是以帶有感傷意味的撿起散扔在屋子裡的衣裳而告終,相反結成某種牢固而持久的關係,卓婭當真決定成為他的一隻小蜜蜂,決心到他的流放地去(而歸根到底他是對的——難道你能知道,幸福在哪個僻靜的角落裡等着你?),那麼,指定給奧列格注射的針劑就不只是他的事情,而且也涉及到她。
卓婭也是反對給他打這種針劑的。
「賭!」她拿着空針管回來,興沖沖地說。「您終於鼓足了勇氣吧?去吧,把打針的地方露出來,病員科斯托格洛托夫!我馬上就來!」
但他坐在那裡,用完全不像病人的眼睛望着她。他想都沒想打針的事,這他們已經心照不宣。
他望着她那雙微微凸出的眼睛。
「卓婭,我們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吧,」這話他不是說了出來,而是悄聲咕餓了出來。
他的聲音愈是壓低,她的聲音就愈響亮。
「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她感到驚奇,笑了起來。「進城嗎?」
「到醫生會務室裡去。」
卓婭將他那目不轉睛的視線都吸收到自己的眼睛裡,十分認真地說:
‘那可不行,奧列格!有很多工作要做。”
他似乎沒有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