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感覺依然如故,既看不見光亮,也望不到盡頭。他剛剛對這邊有點適應了,那個清晰的聲音馬上又命令他向右轉,而且要快些。於是他兩肘和兩腳一齊努力,儘管右邊是穿不透的牆壁,他還是爬去,而且還似乎有點名堂了。他的脖子老是被掛住,疼痛傳到了頭頂。
一生中他還從未落得這般狼狽不堪,而要是爬不到頭,就這樣死去,那是再冤不過的了。
但是,他的兩腿忽然變輕了,像充了氣似的,而且開始懸浮,輕飄飄的,不過胸部和腦袋依然貼在地上。他仔細聽了聽——沒向他發出任何命令。這時他想:「總算能夠出得去了:讓兩腿先伸出管道,身體緊跟着向後退,豈不也就爬了出去。」於是,他當真向後蹭去,兩手撐起身體(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跟在兩條腿後面往洞口外面鑽。
洞口很窄,但主要的問題是,全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湧,這時他想,腦袋要炸開了,必會死在這裡。不過,他兩臂再稍稍一撐,雖然渾身都被掛破,畢竟還是鑽出來了。
他發現,自己處在某個建築工地的大管子上,只是看不見哪兒有人,顯然都下班了。周圍是一片泥濘,骯髒不堪。他坐到管子上歇息,發現旁邊坐著一位姑娘,這姑娘身穿污跡斑斑的工作服,沒戴帽子,麥稈色的頭髮披散着,既沒別小梳子,也沒別發卡。姑娘並不看他,只是那麼坐著,但他知道,這姑娘是在等着問她。
起先他嚇了一跳,而後來明白了,對方更為怕他。他根本沒有談話的興緻,但對方顯然在等他問什麼,於是他問道:
「姑娘,你母親在哪兒?」
「不知道,」姑娘回答說,眼睛望着自己的腳下,一邊咬着指甲。
「怎麼會不知道?」他有點生氣了。「你應該應遵。他應該坦白交代。應該把事實真相統統寫出來…你為什麼不吭聲?我再一次問你——你母親在哪兒?」
「我正想問您呢,」姑娘看了他一眼。
她看了他一眼,於是他發現那姑娘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他即刻打了個寒噤,想起好幾件事情,並且不是一件一件想到的,而是同時想到的。他想到,這姑娘是衝壓工格魯莎的女兒,而格魯莎是由於議論和攻擊人民領袖才被關進監獄的。格魯莎的這女兒在給他送去的表格上隱瞞了此事,他把她叫去,威脅說要為填表弄虛作假的事將她法辦,於是她服毒自殺了。
她是服毒死的,但此刻根據頭髮和眼睛來看,他猜想她是淹死的。他還猜想這姑娘已知道他是誰了。他還想到,既然這姑娘已經淹死了,而他還跟她坐在一起,那就是說,他自己也死了。這一驚倒使他渾身冒汗。
他擦了擦額頭,對她說:
「可真夠熱的了!你知不知道在哪兒可以喝點水?」
「那邊,」姑娘把頭一擺。
她讓他看的是一隻木盆或木箱,裡面盛滿了已經發臭的雨水,還混有變得綠乎乎的泥漿。這時他又一次想到,當初她正是喝了好多這樣的水,而現在要他也喝個夠。不過,既然她有這樣的打算,那豈不是說他還活着?
「這樣好了,」他靈機一動,想擺脫她。「你去給我把工地主任叫來。對了,讓他順便為我帶雙靴子來,否則我怎麼走路呢?」
姑娘點了點頭,從管子上跳下去,踩着泥水啪啦啪啦走去,還是那麼披散着頭髮,身穿工裝褲,足登長筒靴,跟工地上上工的姑娘裝束一樣。
他渴得實在受不了了,決定就喝這盆裡的水。心想,只喝一點點,問題不大。他從管子上下來了,而且不無驚奇地發現,在泥濘的髒水裡走一點也不滑。腳下的土地似乎沒有根基,周圍的一切也都虛無縹緲,遠處什麼也看不見。
他本可以就這麼往前走,但忽然大吃一驚:一張重要的紙丟了。他立刻把所有的口袋都掏了一遍,但比手的動作更快的是,他馬上意識到,那張紙的確丟了。
他當即嚇慌了神兒,因為在目前的形勢下這種東西是不能讓一般人看到的。否則,對他來說,會范起很大麻煩。他立刻意識到是在從管道里往外鑽的時候丟失的。他急忙往回走。
但找不到那個地方。他完全不認得那地方了。任何管子也沒有。倒是有不少工人來來往往。
這就更糟,因為有可能被他們撿去!
工人們都是他不認識的年輕人。一個穿電焊工帆布上衣。肩上有護片的小伙子停下來望着他。他為什麼那樣瞧呢?莫非他撿到了?
「喂,小伙子,你沒有火柴嗎?」魯薩諾夫問道。
「你又不抽菸,」電焊工答道。
(他們全知道!是從哪兒知道的呢?)
「我要火柴有別的用處。」
「有什麼別的用處?」電焊工注視着他。
的確,他回答得多麼愚蠢!這屬於破壞分子的那種典型的回答。他們會把他拘留起來,在這一期間還會找到那張紙。而他之所以要火柴,原來就是為了把那張紙燒掉。
小伙子愈來愈走近他,魯薩諾夫預感到不妙,慌了手腳。小伙子直盯着魯薩諾夫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
「葉利昌斯卡妞似乎是有意把自己的女兒託付給我,根據這一點我斷定她知道自己有罪,並且在等着被捕。」
魯薩諾夫渾身發抖:
「您怎麼知道的?」
(他只是這樣問罷了,其實心裡明白,這小伙子剛剛看過他的那張紙:剛纔那句話同紙上一字不差!)
但是電焊工什麼也沒有回答,逕自走了。魯薩諾夫十分焦急!很顯然,他的告密信就在這兒附近,應當儘快找到它,儘快!